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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刷刷翻照片的動作忽然在腦子裡放慢,甘玲的新手機忽然變成了我的。
我猛地睜開,甘玲一下子把手機放到我面前,我立即推開,拽出我的手機,皺著眉頭往前翻。
甘玲說怎麼了。
我翻到了七年前孩子們排練結束後下雨,家長來接,屋檐下大人小孩神態各異的照片。
放大,再放大,翻到那張黑色雨披。
「這個,這個是不是你?」我有些激動,甘玲卻沒著急去看手機,只是說:「那我回答了,我的信息就不說了。」
「行。」
甘玲這才低頭,我把照片湊過去。
她眼帘一抬,又蹙眉思索起來,把照片縮小,看見了一群穿著白絲襪的女孩子。
一個冷漠的女人,表情從來都是陰沉的死水,一頭喪了女的母狼蓄勢待發,就連看照片的眼神都有點兒惡狠狠的。
但半晌,她的表情鬆動了點,眼珠子微微一轉,忽然格外沒禮貌地退出這張照片看其他的,我要搶回,她卻舉高了手機,肆意地翻了一圈才還給我。
「是我,」甘玲抿起了唇,在她自己肩頭比劃了一下,眼神很淡然地瞥向我,「我回答完了,繼續看照片吧。」
「既然寧寧死前沒多久你還在這裡……」我收回手機翻看甘玲有沒有沒禮貌地刪除什麼,「那你當初為什麼要走?你後來去哪兒了?」
「看照片。」甘玲的聲音很堅定,把手機拿出來,再度放在我面前。
「那你怎麼又忽然回來了?七年裡,你沒有問過鄭寧寧嗎?老人的死你是怎麼知道的?是你收殮的嗎?」我腦子裡充滿了疑問,脫口而出。
我是個幼兒園老師,按理說應該少管學生家長的私事,甘玲就算是個人間少見的垃圾,我也不能說什麼。我的立場就是個勤勤懇懇看守園子的老農民,並不是這片地的主人,主人要揮霍要折損要遺棄,我都不能說什麼。鄭寧寧不是我的孩子。
我只是不甘心。
我有許多想干涉但無能為力的事情,因為我並不能替別人做主,比如我班上的小朋友哭著對我說他的爸爸媽媽要離婚要我幫忙,我除了安慰他在幼兒園保護他之外什麼都做不到,我不能對著孩子媽媽說,為了孩子你忍一忍吧,也不能跑去跟孩子爸爸說,為了孩子你再想一想吧。我只能對著孩子搪塞,睡吧睡吧,天亮了之後大人的所有事情都會自動解決,小孩子只需要快快樂樂地吃飯睡覺就好了;小朋友對我說媽媽罵她沒用,我只能對孩子媽媽旁敲側擊地建議她不要用暴力否則會如何如何,我不能鑽進人家家裡,在媽媽打孩子的時候衝上前,一套詠春太極降十八掌把打人的壞媽媽降服;小朋友犯了錯自責不愛跟人交流,專業人士有好幾條建議分別給幼兒園老師和家長,可家長還是要當著眾人的面把孩子褲子脫下來狠狠地抽打,同班的小朋友看在眼裡,被打的孩子咬牙切齒,一輩子都記得這個恥辱的畫面。
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甚至沒立場跑去質問。
可我仍然想要質問甘玲,那過去的七年,你在哪裡,既然七年前你在,為何孩子死時你不在,若是你在,是否會避免這一場悲劇?
從我的電動車筐里把酸奶拆開撈出一瓶狠狠地把吸管插進去,剛狠狠地吸上來一口,眼睛就開始發燙。
我不過是想把責任推出去罷了,過錯太沉重。
可我的錯永遠是我的錯,甘玲有甘玲的錯,我們都難逃其咎。
在鄭寧寧的事情上,我更加無權質問甘玲什麼。
呼啦呼啦,酸奶瓶被我吸空,發出空蕩蕩的聲響。
甘玲忽然扯起了我的背心下擺,我低頭,看見兔子臉上被我滴上了兩滴酸奶,好像在哭。
「我不想說,小姜老師……別問了。」
甘玲用手指揩掉兔子的眼淚,也沒再強求我看照片,只是把我摁上了電動車,低聲說:「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第18章 我就是最大的兇手
甘玲說她想想別的辦法。
一個正常的人,不會想到去大街上廣撒網地拍下所有人的照片來讓一個人指認,拍要拍到猴年馬月,認的人也精力有限,甘玲瘋了那麼幾天,理智回來了,短暫地把這個計劃擱置了。
消停了好幾天。
我坐在家裡拆快遞,把給鄭寧寧的禮物盒拿了出來。
我不太認同把東西一把火燒給死人就能像個靠譜物流一樣讓人家在另一個世界把東西用上,但是能縣的人普遍相信這個事情,在人死時用紙紮好寶馬別墅,燒上美元歐元,不顧地獄的通貨膨脹把死人生前的遺憾都一把火燒了,火光熊熊,所有人在灰霾和熱浪里熱淚滾滾。
但是我還是會燒,有的東西我不捨得燒我就貼在墓碑上面,像過年貼個對聯一樣一年一度地沖冥冥之中的命運討個說法,有的東西就裝在盒子裡,臨時買個一塊錢的打火機燒了。
今年因為疫情的緣故,我的快遞晚了一段時間來,但還好裡面東西沒有損壞。
鄭寧寧如果活著,今年就該十四歲了,皮克斯出了《青春變形記》講一個小姑娘青春期月經的故事,我概括得可能不準確,但我覺得對鄭寧寧來說應時應景,小女孩還沒到躁動的時期就變成了一把枯骨,我想把好的動畫片都介紹給她。
快遞盒裡是紅熊貓的毛絨娃娃,紅色的亞克力繩扣吊在紅熊貓屁股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