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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玲鬆手,和我保持一拳距離,梁山伯和祝英台中間隔著一碗水,我們之間裂開天塹,我伸過手去捏甘玲的手指,女媧忽然補天填海,甘玲說:「你考慮一下。」
像個鄭重的面試,我忽然成了面試官,面前攤著甘玲的簡歷,簡歷上寫我和這女人千絲萬縷的裙帶關係,寫著我對她萬般迷戀痴纏,心底藉口眾多,還需冷靜思考方可留用。
在留用之前,我姜小茴居心叵測,隱瞞鄭成剛的消息,像是把甘玲從什麼地方偷來似的,心中有些做賊的自覺,被甘玲擁著恬不知恥地睡覺,尚且有點兒良知地夜有所夢。夢見我回到李子幼兒園授課,小朋友一排一排,鄭寧寧慣常沉默,忽然舉起手來,質問我為什麼搶走她的媽媽。
再一轉,樓下我被圍觀著,簡直猶如赤身裸體,像是那個溫老師一樣被人簇擁,鄰居用眼神逼問我的用心,我不斷地跺腳,對著鄭成剛父女兩個反覆強詞奪理,她不是你的妻子,她不是你的母親,眾人齊心協力地反駁我忽視事實,是個不知恥的第三者,人群中,教會的長老猛地站出來,指著我高聲宣讀律令,責備我:「你悔改吧!」
才睡了不到兩個小時,我做賊心虛,甘玲睡著了。
我起來玩手機,把短短的頭髮往後捋,仿佛我戴了一頂粘得過牢的假髮,此時正在竭盡所能地抹下去。我搓來搓去,在客廳踱步,心事重重地把所有事情都堆在一起想,像收拾積累了二十七年的舊衣服一樣無從下手。
我看過網飛的一部真人秀,一個叫麻理惠的日本女人通過收納與整理的秘訣功成名就,她被邀請到飽受物品繁多空間雜亂煩擾的家庭幫忙整理,委託者的家庭堆積了如山高的衣服,麻理惠要她們把衣服統統拿出來看看數量,喜歡的留下,不喜歡的就撇棄。
我沒辦法把事情撇棄,只能去挑選出喜歡做的事情。
我會炸春卷。
能縣和芃縣都在中國比較靠北的地方,炸春卷並不算是我們習慣的飯食,所以我會做春卷的這件事顯得我心靈手巧,我一向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特長,什麼事貌似都會一點,但什麼事也做得不夠好,用了一點剩餘的咖喱牛肉包進春卷里,等甘玲起來之後放進空氣炸鍋里,又去做紫菜蛋花湯。
沙發上,我和甘玲仍舊各坐一個角落,沉默地吃完飯,甘玲起來洗碗,我去洗漱。
好像過了個無事發生的夜晚,我和甘玲的相處模式沒有變。
唯一要說變了的,或許只是甘玲走之前又特意走到衛生間門口和我打了招呼。
「走了。」她這麼說,我扶著洗手池往外吐泡沫,目送甘玲打完招呼開門出去。
我二十七歲,平生最了不起的事情是曾經站在三百人面前帶他們和我一起唱聖詩,口齒清晰,堅定地相信著世界上有神。後來所有事情都無法確定,所有擲地有聲的觀點都變得模糊,我重新學習思考和說話,變得和我之前不大相同——是內心世界決定了我能開口說出怎樣的話,我的世界正在重構,我主動選擇了詛咒。
和甘玲之間的牽扯像是無法割捨的物品,我短暫地把它端起來放到僻靜處,等閒暇時回頭再來處理。
然後我繼續工作。
烤魚店藏污納垢,或者因為我之前一直忍氣吞聲於是口耳相傳不斷吸引流氓前來我們店在我屁股上觀光打卡,我忽然從那種混沌中醒過來,把收拾好的擤過鼻涕的餐巾紙扔到了那個流氓的頭上。
「給我道歉,再摸我就把你的豬蹄剁了!」我這麼罵,對方居然也沒有急,也沒有生氣,我預想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我變成新聞中的被害女子,但結果只是摸我的人和他的同伴一齊哈哈大笑,仿佛我的憤怒是一種嬌嗔,歸於「嬉笑怒罵」的範疇里。
我生氣地拍著桌子;「笑什麼笑,你給我道歉!」
他和他的朋友們笑得更加大聲了,仿佛他們摸我就是為了看我生氣似的。
如果他們站起來要扇我一巴掌我反而沒有太大的憤怒,但是他們大笑,讓我感到羞辱,可我找不出合適的用詞,編排不出具體的話語來駁斥,在我還在思考時,就被幾個同事拽走,避免我惹是生非。
下午休息時,我靠在桌子上,老闆給我們幾個開會,說起今天中午的事情。
「最重要的還是注意自己安全,你沒看新聞嗎,唐山那幾個還有後續?別惹到人家,吃點虧就吃點虧,要是真起來討個說法,別的不說,他又高又壯,拿起凳子掄你一下你都受不了,更別說其他,這口氣不是你能爭的,我不是怕惹事,我也是擔心你們的安全。」
老闆掰著手指頭痛陳要害,看似對我教導,實則警告所有員工,我二十七歲未婚未育,怎麼想都是個軟柿子。軟柿子後腰硌著桌沿,曲起腿聽了一半,腦海中計算著存款的數額和家裡的情況,越想越醞釀出一股惡氣,過了會兒,他說完了,拍拍手說請我們吃雪糕,讓我們都散會。
我解下腰間的圍裙和胸前的工牌扔在桌子上,倒著放在桌上的椅子像個摔倒的小孩,我推了一下椅背往裡靠了靠,平靜地去拿走手機揣進兜里,擺擺手。
老闆說你去哪兒?
我說我回家去了。
沒有五險一金的關係薄弱得僅隔一扇小門,我推門出去之後就斷了這份聯繫,把群一退,短暫的打工生涯結束,我又成了無業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