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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玲眼底亮晶晶的:「然後,人家看在他媽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睡覺去了。我看在寧寧的份上,服軟了,收拾垃圾。」
我一直沒說話,麵館里人聲鼎沸。
甘玲抽了一張餐巾紙:「寧寧問我,為什麼老要砸東西,我就不能不砸麼?我說我打不過。寧寧說,你聽他的話不就行了,我說我不想聽。寧寧就生氣了,她說都是因為我砸東西爸爸生氣了,才不回家的,都是因為爸爸不回家,奶奶才覺得我不好……
「我那時候年輕,對小孩也嚴厲。我說她再說這種話小心我抽她。她爸爸對她可好了,每次只要我不在,他就給她疊飛機,領她吃好吃的,給她零花錢,從不對她發脾氣。我聽完就很生氣,往她身上狠狠抽了兩巴掌。
「寧寧就哭了一晚上,還嘀咕著她媽媽是個惡魔,老要打她,她盼著我跟她爸爸早點離婚,她要跟她爸爸過,永遠離開我……我是不該對小孩說重話,也不該打她罵她……我看別的媽媽都挺講道理,和顏悅色的……我不行,我不夠格,我沒辦法。」
甘玲揉了揉眼窩。
第37章 睡沙發
人打開事實就像一個禮物盒子,裡面還套著一個禮物盒子,鄭寧寧所見的真相與甘玲所見不同。
吃完面,我和甘玲沿著那條南北朝向的街走,過去幾年它樸實地被稱作東南街,現在這條街被取了名字,兩個很有文化的生僻字,大家都自動模糊,還是以老名字叫它。
東南街最南新開了公園,夏夜眾人都去遛彎,但天太晚了,我們去時迎著回程的人,到達時管公園的人說他要下班了,門口之外的地方都攔了起來。我說我就是去轉轉,他說行,那你們只能在門口轉。
進門是一大片廣場,像所有的公園一樣乏善可陳,用欄杆圍著劃分路線,小廣場一角是個人臉識別支付的自動售貨機,另一邊是一排長椅,後頭用鐵鏈連環鎖著一些給小孩玩的碰碰小車。
路燈照在長椅上面,蚊子盤旋飛舞,我和甘玲並排坐下來,忽然感覺這像是一場窮酸的約會。
甘玲倒是清理了一下思路,抬頭拍死一隻蚊子,把屍體攤在手心給我看她鮮紅的戰果,這才和我繼續說:「寧寧喜歡艾莎,是因為她去別人家看了。那時候能縣沒有電影院,大家都看,都說,都唱,她沒看過,也想看,也不說,就是拗著要去翠翠家,我說翠翠媽不是什麼好人,是個妖艷怪物,少跟翠翠來往。寧寧不聽,就去了。」
我想像甘玲罵人是妖艷怪物的表情,一時間有些想笑,沒忍住,甘玲白了我一眼,繼續敘述:「然後看了一遍還要再看一遍,激動得不行了,平時跟翠翠關係也不怎麼樣,那天就一下成了好朋友了。這也就算了,還留在翠翠家裡吃飯——我說過多少次了,小孩子要懂禮貌使眼色,去別人家裡玩,看見人家做飯就得告辭走人了,不聽,死皮賴臉地吃人家的,也不打電話回來,我一通好找,找遍了,她爸爸罵我看孩子都看丟了,死了算了,最後她吃飽了回來了,還撒謊,沒跟翠翠玩,結果晚上一直哼來踢狗,那時候就翠翠家有電腦,我還能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我氣死了。」
甘玲敘述,分明像是大人埋怨小孩。
一個孩子要被養大,大人經歷多少驚濤駭浪,甘玲氣瘋了,可現在說起來,只是眼睛裡含著淚,不自在地笑,兩隻粗糙的手搓來搓去,眼睛直勾勾地往空氣中看,好像鄭寧寧就在路燈的光下顯靈似的。最後不管埋怨多少,也只是說:「是我不好,我對翠翠媽有偏見,人挺好的,專門做了好吃的給寧寧,是我覺得她是個老妖婆。」
「老妖婆……」我複述了一下,甘玲狠狠往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我哇呀一聲跳起來,抬著胳膊看那紅紅的五指印,甘玲又攤開手給我看她手心的蚊子。
我沒說話了,甘玲也站起來,我們離開公園,順著街道走下去,到達佳興小區。
她站在門口推我:「進去吧,我回去了。」
「這麼晚了……」
「回去。」甘玲擺擺手,好像把羊趕進圏里一樣把我招呼進去。
夜已深,這個女人之前也是深夜一個人回去,甚至躺在沙發上不知在幾點行走,雖然有些武力,可街上醉漢的歌聲傳來,飄蕩如浪,一層層傳遞過來,能縣夜晚上空漂浮著醉酒的臭氣。
我站在門裡,扶著拉開的鐵門:「你進來吧。」
「明天還上班。」
「正好我家離得近。」
「我離得更近。」甘玲像是在抬槓,往前挪了一步,又往後走了兩步,擺擺手,不容我再挽留,把手往兜里一紮,搖搖晃晃地走了。
這一切已經結束了,姜小茴,別說。
我自己勸了一下自己別著急衝出去,甘玲的背影被黑暗吞沒。我真想追上去在大街上和甘玲一起走,佳興小區好像一座安全的籠子把我籠罩,籠子外頭母狼獨自狩獵,我忍受著屁股被無名的惡獸啃咬的痛楚,保持沉默,有一股看不見的血從我身下流出來,月光被雲層遮蔽,透出的光仿佛朦朧飄散的塑膠袋。
我小時候會有人用一根長長的毛線拴著一個乾淨完好的塑膠袋放飛在空中好像風箏,他們拽著塑膠袋從我家門前經過,塑膠袋漂浮在腦袋右後方的半空中,好像一個要冉冉升起的吊瓶。我透過窗戶看他們跑得涼鞋帶子都斷了就拎著鞋光腳跑,嘴裡翻出杏仁的苦澀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