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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玲忽然絮叨起來,我有點兒難以想像,鄭寧寧在我腦子裡是坐在棺材上的亡魂,我想不出她當面罵甘玲的樣子,只能去懷疑甘玲又在編瞎話騙我,上次她胡編亂造讓我原地崩潰,這次我提起十萬分戒備,汗水打濕後背,甘玲起身去關了電視,我摳著沙發扶手警惕地繃緊身體。
所幸腦子還在運轉:「你離開能縣,沒有把她帶走嗎?換一個環境……」
「她不跟我走。」
我拍到的那個下雨天,是甘玲留在能縣的最後一天,她穿著雨衣來接鄭寧寧,孤注一擲地決定把小孩綁走離開能縣,她是親媽,法理情理上占優勢,她和婆婆和四周所有的一切戰鬥夠了,精疲力竭,決定換一張和平的地圖。
然而鄭寧寧立即拒絕,表示要和奶奶一起住。
甘玲說我是你媽,你不跟我走你看看你還要變成什麼樣。
大人和小孩無法溝通,甘玲拽住鄭寧寧而小孩下定決心在媽媽手上狠狠咬了下去尋求脫身。
甘玲手上的疤痕經過七年已經看不出牙印和劃痕,凸出的泛白的醜陋疤痕交錯,甘玲舉起手,我試探著伸手接過端詳,只看了一下,對方就把我的頭扭開了。
甘玲模糊地說了事情的經過,後來才說了細節。小孩學習髒話學得特別快,聽說她要去外地,立即大喊著,奶奶說得對,你就是跟別人跑的臭□□。
最後甘玲被咬了,被罵了,終於沒再強求。
「你以為我想帶你走?呵,我生了你,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不跟我走就別跟,你就跟那個老東西過吧,我看看你最後要變成個什麼樣子。」
這是甘玲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
鄭寧寧對她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她為什麼恨你?只是因為你打她,罵她?可是……」
「她恨我,主要是因為……」甘玲詭異地停頓了一下,忽然斜著眼看我,嗤笑一聲,「你倒是會套話。」
一改之前的冷硬風格,甘玲哭過之後性情大變,成了個會對我吐露心事的女人,可她不顯得幽怨,對所有事也沒有怨懟,包括死去的老人和鄭寧寧,包括過去的一切,連帶手上的疤痕都輕而易舉地抹掉,好像那些所有的對錯都像是個大包袱,她用前爪把它們踩在腳下,繼續狩獵。
甘玲琢磨了很久,體貼我並不聰明這件事,慢慢地比劃著名,用了一個比喻。
「你還小……也沒結婚,不懂,打個比方,你玩遊戲,對抗了很多人,很努力地升級打怪,最後打了BOSS,可是最後,在女兒心裡,你才是那個反派。」
甘玲朝我揮揮手,一隻手捏成小人,在我胳膊上走了走,另一隻手化作巨大的拳頭,把小人打趴下去,注意著我的表情,好像在給一個小朋友解釋故事情節一樣。
我反應較慢,甘玲則一如既往迅速,她認為我沒理解,再次舉例:「在小孩的眼裡,正常情況是你們那個節目,兔子走進森林,和西藍花做朋友,和菠菜做朋友,和香菇做朋友,最後打敗胡蘿蔔大王,也只是為了射線來治好兔子媽媽。」
她把藝涵那個節目看得可真仔細,我明白她在說什麼。
但甘玲老是把我當小孩,要麼緘口不言,要麼便要拆開了嚼碎了講給我,要叫我明白:「但是,我不是這樣,在寧寧眼裡,我和所有的東西都勢不兩立,我覺得不行,我恨的,我討厭的那些東西,都是寧寧喜歡的,怕失去的。我跟她奶奶打架,罵她是老東西,我跟她爸爸打架,他拿起刀我就拿起斧子,我跟鄰居打架,鄰居過來勸架,串門,都被我罵得狗血淋頭……有時候寧寧不懂,她覺得大家對她很好啊,給糖吃,又溫柔,又允許她玩,照顧她,有什麼不好的?但是我就是會不同意,對著幹,寧寧覺得她們沒錯,都是我的錯,我是反派,魔頭。」
「如果你不是反派,怎麼所有人都是你的敵人?你跟所有人戰鬥,你不是反派,誰是反派?在寧寧心裡,我和所有人都在打架,我看不慣所有東西……我,就是個瘋女人。」
第29章 屢屢社死
甘玲對自己瘋了這回事特別坦然,說完之後抬眼看窗外,理直氣壯地推我去關窗,毫無身為外來者的自覺。
聊了這麼久,看了這麼久,天上已經罩下一層藍黑的幕布,風吹打著樹葉嘩啦啦地搖曳,我關好紗窗看了一眼天氣預報,從抽屜里翻出一把晴雨傘,厚實得像一根短的棒球棍。
在屋子裡撐開傘,黑夜立即鑽進我家。
甘玲扶著傘骨,把傘放低,指著傘面的圖案,努努嘴,露出了些「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刻薄笑容。
傘上有兩隻巨大的紅眼睛,還帶著流蘇一樣的長耳朵。
甘玲考究地把我的傘端詳過後,我料定她要嘲笑我的品味,先發制人:「我幼稚,怎麼樣?」
對方果然亂了方寸,含蓄地把話吞回去,抿了下,終於自嘲似的搖搖頭,把傘放到自己頭頂上比劃了下,絲毫不在乎屋子裡打傘不吉利的說法,我也不講究這些,端詳一下,兔耳朵在她這裡就顯得深沉了,可能她花白的頭髮直接拔高了年齡。
拿了傘,甘玲握著傘柄,像是提著一把太刀似的,有些殺意。
我忽然想到她那座風雨飄搖的土屋,經過這一晚上雨水,萬一屋子另半邊也塌了,人被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