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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歌曲很不正常,即使女孩很少聽到別人唱歌,她還是能夠確定這一點。那些曲調忽高忽低,時而像是瘋猿的啼叫,時而又像是惡毒的竊竊私語。父親用上古語言唱誦著,陶醉著,可以持續整整一夜,而身穿異服舞蹈著的女孩,卻覺得自己像是一頭待宰犧牲,擺在了不知名的祭壇上,她無時無刻不想拔腿就跑,卻不知道該逃往何處,她已經十一歲了,卻從未離開過這個道觀。
她最怕的是讓她摘下面具的時刻,這仿佛是讓她剖開胸腹,把一副肝膽亮在外面。她見過其他人無意中看到她面具下真容時的表情,她也完全理解他們,在女孩有限的認知世界裡,他們都是好人,只是,他們從來都不重要。
小男孩是唯一一個不怕她的人,即使是看見了她長相之後,還是沒有露出那種她已經熟悉了的表情,這讓小女孩很驚訝。其實小男孩對待她的態度,和其他人沒什麼區別,也是一樣的謙卑,恭敬,時刻懷著一份下人的小心謹慎,但是在女孩心中,他的地位已經不一樣了,那張明明那麼溫順的面孔,卻在她心中蠻橫地紮下了根,將她過去止水一般的生活碾壓得支離破碎,那一天,她開始真正有了記憶。
忽然之間她身邊的一切全都有了意義,她開始在意可口的食物,別致的裝飾,她開始為春天的溫暖而欣喜,開始為愛別離與求不得而煩惱傷神。從那天起,所有經歷過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像是刻在女孩腦子裡一樣清晰,她從未忘記任何事。也是從那一天起,她開始默默勾勒起未來某個特定日子的細節,那一天應該是溫暖的三月,陽光明媚,卻算不上炎熱,在那一天裡,她會光著腳像是孩子一樣在小溪中輕快地跳躍,而他則會痴痴地看著她,然後他們會擁抱,親吻,甩掉所有的顧慮,雖然這些事尚未發生,但是她知道一定會是這個樣子,她已經迫不及待地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儘管她知道,那一天距離她的終結,已經不遠了。
這是一個關於甦醒的故事,當小女孩敞開心扉的剎那,未來要發生的一切,她都已經知道了,她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沿著自己已知的軌跡走向終點,她一點都不覺得悲傷,她知道這一路走下去,她會遇上許多許多的快樂,許多許多的幸福,許多許多的愛。
【大雄寶殿】
昏暗的大殿中傳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一個老僧雙手合十,似乎是在為誰默禱,許久之後,他緩緩說:「僧定,你知道,義陽公主之女,為什麼要交給焦道廣撫養嗎?」
「不知。」
「正陽宮中的一個侍衛,後來告訴他的侄子,武帝晚年無意中提起,那個女孩,長了一張古代神明的面孔。」
「什麼是古代神明的面孔?」另一個老僧問。
「那個侍衛也不知道,但是武帝顯然被那張臉嚇壞了。尤其是雲台觀空了之後,他幾乎天天在夢中驚呼而起,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
「阿彌陀佛。」第二個老僧唱了個佛號,眼神中卻全無慈悲,「報應。」他淡淡說。
「僧定,你看到她的臉了沒有?」
「那女子的臉完全埋進男人的肩頭,我一絲一毫都看不見,但看她身形,約莫只有十一二歲。」
「那麼那個男的呢?」
「標準的道童打扮,五官很清秀,最多也是十三四歲左右。」
「關於那個女子的記憶,是你看到幻影后直接出現在你腦子裡的嗎?」
「不是,那對幻影只是喚醒了我的記憶,仿佛那段故事,很久以前我在哪裡聽說過似的。」
「史書上記載,義陽公主也有預測未來的能力,可能她的女兒,這種能力更強了,甚至把這種能力投射到了僧定身上。」另一個老僧說。
「僧定,那個姑娘有沒有告訴你,焦曠究竟要她為自己做什麼,難道只是為了翻譯他搜集到的古書?」
「不是這樣,恐怕焦曠所求甚大,我多少知道了一點他養女害怕他的原因。」黑和尚頓了頓,似乎即使是他也要組織一下自己的語言才能把話說下去,「他肯定在雲台觀中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舞蹈是為了取悅某個存在,或者是為了讓某個存在覺醒,然而說到底,這個存在也只是是焦道士達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他對任何東西都不虔誠。他沒有按照他與武帝的約定行事,在她養女十二歲那年,他侵飯了他的養女,他想要生下一個糅雜了自己血脈的古代神明後代。」
「那對年輕人最後怎麼樣了?」
「他們沒有能夠逃出去,那道影象就是他們最後的殘骸了,後來的災難把他們的影像拓印在了這個世界上,但是焦道士多年的苦心經營也一併付諸東流了。我讀到了她最後的意念,她只是說她回到故事開頭了,回到了記憶還沒有開始的地方,那時候的萬物尚未發源,所有的生機都在冰冷的世界下無夢地沉睡。」
「善哉。」一個老僧喃喃說,語氣里浸滿了經歷滄桑後才能領悟的釋然。
「僧定,」另一個老僧忽然想到了什麼,「你之前好像說,那兩個人影無論衣服還是頭髮都一絲不亂,像是剛精心地整理過……」
「是的,他們擁抱的動作也看不出絲毫的倉促,我之前說那擁抱里透著古怪,其實,是因為我從裡面看到了平靜,一種不屬於尋常戀人間擁抱的平靜。」
「所以,其實是這樣啊。」老僧說,今晚他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類似笑容的表情,「他們早就知道了,他們是有心要在走之前,把最好的畫面留在這世上的。」他頓了頓,又問,「後來你獲救之後,說出的那條訊息,也是在影像前領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