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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生,我這樣說你可能體會不到,我們從東都出發,一百個人在一起走了幾個月,忽然就只剩六個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已經不是害怕了,是麻木,我們的身體在發抖,腸胃在痙攣,襠上濕了一片又一片,但是我們的心卻是麻木的,我們已經怕到,理解不了害怕了。也許我應該感到慶幸,我當時的腦子是空的,因為如果我那時回想起故鄉的親友,我一定會當場崩潰。其他人圍著我,問我應該怎麼做。六個人中我參軍最早,他們本能地認為老兵一定會有辦法。天殺的!我怎麼會有辦法?我才比他們早入營三個月!——」
「——我沒有帶過兵,連伍長都沒當過。我那一伍中每個人都比我有經驗,我才是那個一直接受指導的人。我想告訴他們我跟他們一樣無助,甚至比他們更加無助,但我看到他們的模樣,我知道他們聽不進去。後生,你殺過蛇沒有,它們如果感到致命威脅,就會本能地去咬住或盤住任何東西,那幾雙眼睛當時就跟蛇一樣。這種情況下,最好的可能就是他們在絕望的癲狂中暴露出我們的位置,最壞的可能就是他們直接開始自相殘殺。」
「所以我安撫他們說,不要緊張,我知道怎麼做,因為這種情況府內早就制定過專門的對策。當時我完全在編一句說一句,其中有好多內容甚至前後矛盾,但他們全都相信了,而且明顯輕鬆了許多。他們未必相信自己就能活下來,他們只是欣慰於有一套方法可以依循。我告訴你,人就是這個樣子,如果你提著刀衝進人群里一通亂殺,場面會非常難看,但如果你讓他們排著隊一個一個死,他們,他們就聽話多了——」
「——這時我聽到了鼓聲,那是天策府結陣的信號,看來,我的同袍們終於站穩了腳跟。在那一刻,我忽然真的知道該怎麼做了。在我的帶領下,我們沿著鼓聲的反方向,悄無聲息地移動。鼓聲隆隆從我們背後傳來下,一通比一通堅定,一通比一通有力,然而我們沒有回頭,我們甚至都沒有在意它,什麼都無法阻止我們遠離此地。鼓聲停下了,號角聲又隨之響起,大部隊正在催促散兵朝他們集結。我們所有人都低著頭,避免相互對視,但是腳下的步伐半分都沒有減緩。我們是一群嚇破膽的人,回去又能做什麼呢?」
「我們順著小路一直往北,從下午走到深夜,不敢片刻停留,身上的武器盔甲早就扔了,戰袍也故意塗上黑泥。第二天清晨,我們在無終古城下分了手,約定此生誰都不能回東都去,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他們的消息。至於我,我繼續向北,最終進入營州地界,我聽說那場遭遇戰天策軍奮力抵抗,卻無一倖免,而我的名字,也被算進了陣亡將士中。我在剪子村住下,是因為沒人會來這裡找一個逃兵。不怕你笑話,我之後也是花了好幾十年才從恐懼中走出來的。我後來一直都留在這裡,我需要一個避世的住處,這裡需要一個不會刨根問底的村長,還有比這更好的選擇嗎?我如今已經只剩下了村長丁結骨這一個身份了,在我記憶中,那個天策士兵已經死了,不是死在了那場戰爭中,就是死在了之後剪子村漫長平淡的生活里。」
「你在這裡住了幾十年,村里人都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庾冷泉問。
「這就是剪子村最大的好處,」丁結骨臉上露出不知是嘲弄還是自嘲的表情,「這裡的人對沒有利益的閒事,熱情從來不長久。」他頓了頓,又道,「老夫的秘密,庾俠士現在已經都知道了,老夫之所以和盤托出,是因為你們對於村子至關重要,我不想為了這個造成嫌隙。至於你們要的結陣方法,我確實也掌握一些,只是說出來,難免要讓閣下失望,畢竟,我只在軍中呆了一年不到。」
第342章 第十八章【凍雨未來時
庾冰決定跟丁結骨一同回去加固工事,他問我村外還有沒有人,我遲疑了一下,才說還有宋大夫,他是本村唯一的郎中,但是手藝不敢恭維。他選擇住在村外,是因為他不太喜歡跟人打交道。
青衣客於是就我去把老宋叫進村來,如果可以,最好讓他帶上藥箱。雖然庾冷泉本人也通曉岐黃,但是大敵當前,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應當讓任何可能的助力都隨時待命。
我領命離開村口,再一次回到墳包上,從這裡可以看到稀稀拉拉幾片木籬鹿角,在灰白的煙霧中忽隱忽現。不知為什麼,剪子村此刻在我眼中變得如此陌生,仿佛是一座從阡陌中寂然升起的古戰場。有那麼一霎那,我以為我看見了鄉親們的屍體在工事周圍四散躺臥,但很快我就意識到,那不過是秸稈煙塵遮蔽所造成的幻覺。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從高處看煙霧繚繞的村莊是什麼時候了,從小到大,眼前這副光景總讓我把村莊誤認作修羅場的入口。
我沒有看到馬婆,也沒有看到游軫,他們當然不會還留在原處,但是此刻在我看來,卻好似兩人雙雙消散在灰煙里一樣。號子聲與男人的笑聲穿透蒼白的煙霧飄過來,我卻辨不出它們的確實方向,仿佛那聲音繚繞在我周圍的每一處。恍惚之間,我感覺有個女人跟我擦肩而過。錯愕中我四下張望,沒有人,只有厚絮一樣的煙雲,將我嚴嚴實實裹在當中,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回產生此類錯覺了,自小我就認識那女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她,卻能在腦海里輕易勾勒出一個憔悴蒼白的形象,我沒有跟她交流過,卻仿佛能夠聽到她的所思所想,能夠體會她的絕望,淒楚與心如死灰。很小的時候,我曾經把這件事吐露給游軫,卻換來了他的一頓毒打。當時我給嚇壞了,不是因為皮肉之苦,而是因為他兩隻眼睛裡噴薄欲出的怒火,我從未想過他憎恨我到這種程度,一直到長大以後我才領悟,他當時的怒火,是源於極度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