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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問鶴有點追不上那個聲音的思路,也許他的意思是,在一個光與時間都乾涸的深淵中,誕生了一個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牆那邊的人似乎越說越有興致,道人不知道該不該打斷他。這時,高雲止忽然輕輕扯了扯周問鶴的衣袖,道人回過頭,發現少年的表情異常嚴肅,燭光下,他那隻紅鼻子仿佛染上了不祥的血色。
少年悄悄指了指牆壁的角落,周問鶴髮現那裡裂開了一條不算小縫隙,縫隙的大部分被柜子的遺骸擋住了,從牆對面很難被發現。高雲止之前已經清理走了大部分的柜子殘骸,他現在的動作,顯然是要周問鶴透過門縫瞧一瞧他剛才看到的東西。
牆壁的另一側還在侃侃而談:「然而即使是這樣,禍根還是從裡面出來了,它讓我們存活,也讓我們受苦,它是我們出生起就背負的罪孽……」
周問鶴悄悄俯下身,把眼睛湊到縫隙前。對面太暗了,一開始道人什麼都沒看見。過了五六個呼吸後,黑暗中的輪廓才慢慢浮現出來。他看到聲音來源的地方,靠牆擺著一副破爛至極盔甲,頭盔部分歪到一邊,幾乎完全被陰影遮住。盔甲一定已經在那裡擺了很久的時間,因為它通身都覆蓋著厚厚的灰塵。道人幾乎能感到一股皮革霉腐之氣穿過牆壁撲面而來,然而,他看不見有人。
盔甲一直沒有動彈過,它像是一件死氣沉沉的垃圾,被隨意丟棄在黑暗裡。但是年輕的聲音確實是從它裡面發出來的,那聲音沒有任何怪異之處,相反,它聽起來如此朝氣蓬勃:「我家原先也在太原那一塊,從小到大我每天不喝一碗醋都覺得難受。那邊的朋友,你也喜歡醋嗎?」
周問鶴收回了視線,他看了看高雲止,後者用嘴型無聲地說了「它們。」兩個字。這就是甄將軍口中的敵人?它們到底是什麼?剛才道人隔著縫隙,清楚地看到盔甲上半部分是癟的,那樣的一副盔甲里,絕對不可能塞著一個人。
牆那邊好像還在等著周問鶴的回答,發現這邊一片沉默後,那聲音又問道:「仁兄,你還在嗎?」
周問鶴沒有回應,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一種如臨大敵的危機感襲上心頭,不管對面說話的是什麼,此刻都跟他只隔著一道失修的牆。
「你還在嗎?」那邊又問了一句,一樣的口氣,一樣的語速,一樣的聲調。周問鶴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你還在嗎?」
「你還在嗎?」
「你還在嗎?」
同樣的話在牆後不停重複,周問鶴感覺這歡快的問詢中,攀附進了絲絲寒意,即使是鳥鳴獸啼,每一聲也應該有些變化吧?即使是晨鐘暮鼓,輕重緩急也應該有些許的不同吧?但是這個聲音沒有,完全沒有,它每一句提問,都是對上一句的完美複製。道人的額頭上滲出冷汗,也許……牆對面那個……不是活物。
就在這時,道人又聽到一種粗重的喘息聲透過牆傳了過來,他本能地感到一陣戰慄,這聲音是屬於活物的,但絕不可能來自於人類。
循環的問話並沒有停止,喘息聲一開始猶如問話飄渺不定的背景音,但是很快,它就變得越來越強,與問話交雜在一起。道人在那急促的呼吸中聽到了焦躁,貪婪與惱怒。但是年輕人的問話,還是沒有改變,那麼友善,那麼愉快,那麼朝氣:「你還在嗎?你還在嗎?你還在嗎?」
據說有些蜥蜴,會伸出舌頭作為誘餌,蟲子看到蜥蜴跳動的舌尖,以為是同類,就稀里糊塗地被誘入了蜥蜴口中。道人想到此處,不禁心膽陣陣發寒,難道自己剛才,一直是在跟一個沒有生命的誘餌說話嗎?
道人知道不能再久留了,他一把拉住少年,飛也似地跑出了書房。長廊里滿眼所見都是磚石瓦礫,唯一的通路,只有他們剛才清出來那一條。
「長廊……影子裡有東西。」高雲止小聲說。道人點點頭,他也看出,磚瓦狼藉的長廊暗處,有什么正在快速增長。
「去剛才的大廳!」周問鶴說著,在長廊里用盡最大的努力奔跑了起來。那些黑暗中的存在微微朝二人探出身子,但是,並沒有能夠阻飛奔的兩個人。它們像是一群畸形兒,朝周高二人張牙舞爪地揮動他們短小的手臂。
兩人一路連跑帶爬總算回到一開始的廳堂。周問鶴飛快地給所有的燭台都點上蠟燭。但是,兩人隨即沮喪地發現廳堂太大了,燭光只是製造出了更多的陰影。
注[1]:致敬《來自深淵》。
注[2]:甄文海不知道外面已經改元,乙巳已經是神龍元年。
第224章 第九章第五十六節【雁
「去樓頂。」周問鶴咬緊了牙關,借著曳跳的燭火可以看出,道人雙眼已經掛滿血絲,「樓頂建築都塌了,廢棄材料散了一地,我們把裡面的木料都聚起來,點一個大篝火!」高雲止這時早就沒了注意,聽見道人的法子連連點頭,兩人立刻跑出大廳,沿著早先清出的通道向上爬去。
狹窄陰暗的通道里四處都傳來有規律的喘氣聲,混濁,急促,肆無忌憚中還帶著一股殘忍的渴望。這股渴望是如此直接而強烈,以至於其它所有的感情都要被淹沒。無數的喘息匯聚在一起,猶如一首兇險的合唱,周問鶴覺得自己就像在一頭野獸的口中爬行,對方只要一個念頭,就可以把自己吞進肚子。
前方的路漸漸變得開闊,一束冰冷的月光從上方的豁口撒下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張隔開陰陽的紗障,終於,出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