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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機的電流像潮汐一樣一層層掠過道人皮膚,他渾身都在輕微打著顫,但是,他依然看不清那剪影的樣子。
就在這時,月亮從雲層里探了出來,白色的月光像是冰冷的水銀一樣泄在地面,道人終於看真切了。那個影子身穿雪白的衣服,頭上挽著花冠髻,遠遠看去,如同從畫中走出來一樣的一塵不染,奇怪的是,現在明明既不下雨,也沒有太陽,她卻在月光中打著一把絹傘,那身姿說不盡的曼妙優雅。
周問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些日子來,自己見識過了殺人幻影,見識過了長生的朽屍,見識了殺不死的無面人,見識過了真菌寄生的死蛹甚至不可言狀的宇宙究極存在,然而如今,這個把他嚇破膽的,竟然是一個人!
他無法解釋自己的這種恐懼,但是恐懼卻又實實在在如影隨形,那個白衣女子,她舉手投足都是美得不可方物,可是在這種美當中,卻透著描述不清的怪異氣息,是的,她是美的,但是美得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美得與肉身凡胎的人類格格不入,美得讓人無所適從,美得讓人不能思考,讓人陷入無法協調的絕望與瘋狂。
貓三小姐又湊到道人耳邊,她好像怕道人聽不清楚,一隻手還拉住道人的耳朵,弄得道人耳朵里也全是干泥。「天字頭,白牡丹。」她低聲說,「我們去找張真人對付她。」
周問鶴小聲回答:「太師父天黑前就下山了,我們去找我師父還有兩位師叔吧。」
那女娃的臉色忽然變得異常驚恐:「除了張真人,武當山上沒人能制住白牡丹!誰去都是送死!」周問鶴聽了此話頓時猶豫起來,那女娃一把抓住道人的手:「快跑!她是來殺你的,不會為難你的師父,要是你落在她手裡就完了!」
月光下,那個白牡丹已經輕移蓮步,盈盈走進了道人的房間,如果要逃跑,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周問鶴剛才就已經發現,那白衣女人的武功遠超自己不知多少,如果說張三丰的武功是大海,那這女人就是深淵,不可測量,不可估算,甚至不可直視。雖然她舉著傘,一副閒庭信步的模樣,但是舉手投足,竟然全無破綻,無論臨戰經驗還是心機,都是入了化境,至於那把絹傘,看似輕軟不堪,平平無奇,在道人眼裡卻蘊藏著無盡的殺機。更何況,自己如果面對他,恐怕還沒出手,就已經被嚇得魂魄不全。
倉促間,道人悄聲爬起來,同那女娃兒一起偷偷摸下了小丘,然後各自展開輕功,飛也似朝山下跑去。那女娃連跑帶爬的功夫固然輕快,但是道人的純陽輕功也是不遑多讓,轉眼間,兩人已經在山路上飛出了一里多地。
忽然間,那女娃猛然收住腳步,同時伸手一把拽住道人,這時周問鶴已經發現,這位貓三姑娘特別喜歡做多餘的事,如今一把抓下來,自己身上又多了一個土手印。
現在兩人正處在棧道上,從棧道往下,就是遇真宮所在的山腰,工匠們在那裡修出了一個平台,可供人休憩,這平台乍一看與華山上的太極廣場差不多,只是要比太極廣場小些。月色下,遇真宮全沒了白日裡的人氣,它沉默地佇立在陰影中,遠遠望去像極了荒山中一塊黑漆漆的墓碑。只有宮前長明不熄的香燈還閃著幾豆忽明忽暗的橘光,像是黑暗中飄蕩的鬼火。
暗淡的月光下,一個手持絹傘的白衣女子在宮殿前駐足而立,這黑夜裡僅有的一抹白色在周問鶴眼中散發著無法形容的驚悚。
貓三的表情幾乎可以算得上驚駭欲絕:「天哪……」她顫著聲音說,「她是怎麼跑到前面去的!」
白牡丹似乎並沒有看見他們,那幽幽的白影依舊面對著遇真宮若有所思,白衣隨風而起,活像是野樹林裡掛著的一塊衰麻。
「我們走別的路!」貓三定了定神,然後她俯下身,像一隻謹慎的老貓一樣慢慢倒退著離開棧道,周問鶴也如法炮製,一片寂靜中,他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響得像是擂鼓一樣。
確定白牡丹那裡看不到自己之後,貓三小姐猛地跳起來再一次發足狂奔。周問鶴也急忙跟在她身後,夜色中,一切都只有一個朦朧的剪影,道人覺得他已經漸漸分不清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幻想,好像距離楊霜的房間越遠,周圍的世界就越變形失真。
兩人繞進了一條隱蔽的羊腸小路——說這是路實在有點勉強,沿著它往下走,幾乎就跟從荒山的山坡上往下爬沒什麼兩樣。道人不由加上了十二萬分的小心,生怕一個不留神,就翻著跟頭滾下去了。
但是沒走幾步,貓三忽然又停了下來。道人發現,她那雙大得出格的眼睛就像動物的眼睛一樣,越是身處黑暗中就黑暗越是炯炯有神,但是此刻,她那雙眼睛卻乘滿了驚恐。
山下小路的盡頭,一個白色的影子正在那裡徘徊。遠遠望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白點。
周問鶴都要忍不住尖叫了,他難道就擺脫不了這個女人了嗎?記憶中,只有兒時那些最荒誕,最謬妄的噩夢裡,才會出現這樣的情節。
山風在道人耳邊怒嘯而過,就如同厲鬼的慘呼,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要被這扎破耳膜的風聲中被摧折了,只有那團白影,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那樣平靜,那樣沉默,仿佛這條羊腸小道的盡頭,已經不在這座山上,而是連著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虛空,那團白影,就在那片虛空上頭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