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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膽量不小,我敢騙長安匪豪,而你,敢闖到這兒來。」道士假裝不在意地伸了伸腳,對方沒理由不知道,全武林,只有一個道士會穿紅靴子。
「閣下還是把靴子收起來吧,」來人厭惡地皺起眉頭,「這品味實在讓人一言難盡。」他頓了頓,又說,「你知不知道,尹落鵬是什麼人?」
「有錢人。」道士滿不在乎地聳聳肩。
「有錢人?這就是你的看法?」來客冷哼一聲,他打算給不知天高地厚的道士好好上一課:「在尹府秘庫里,擺著一個製作粗糙的土偶,那東西來自荊楚之地,當初,它害死過很多人……」
堆瓦土地,一般人們這麼稱呼它。這東西原本被安置在孔州堆瓦鄉一處平平無奇的土地廟中接受供奉,它是中華大地上千千萬萬個土地泥偶中的一個,笑口常開,平易近人,直到武周時期它開始殺人為止。
孔州人有一個傳統,訟獄不願上報官府,總想著通過當地宗族祠堂解決。而族中長輩們在斷出是非曲直之前,都要先前往土地廟請出土地爺爺以示公正。
在長壽二年,堆瓦鄉祠堂處理了一起司空見慣的家產紛爭,說穿了就是宗族父兄們倚仗著權力要對一家孤兒寡婦吃絕戶。族長用的手段乏善可陳,首先在男主人葬禮上找兩個來路不明的人哭喊著叫爸爸,然後慫恿同族兩個堂叔出面污衊寡婦的幼兒是與外人私通所生,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最後他會授意自己的近支親戚有組織地連夜洗劫寡婦一家。
本來一切確實都很順利,祠堂上對寡婦的指控早已事先預演過,如今只是在土地爺爺的偶像前重來一遍,但是當寡婦陷入崩潰之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絕望中的寡婦向土偶連磕三個頭,把自己的臉磕得血肉模糊,緊接著在場所有人都聽見了兩尺高的泥塑內部傳出「咯咯」的竊笑聲。
說實話,鄉紳們在吃絕戶的時候從來不怕請來的泥偶,也許他們認為,在這片土地上,土地爺爺根本不存在,累累黃土可以掩蓋所有的罪行,也許他們認為,吃絕戶是天經地義的事,土地爺爺也是默認的,要不然,為什麼過去逼死那麼多孤兒寡婦,土地爺爺從來不吱聲?
那天晚上逃出祠堂的只有兩個叔父輩人物,但那天祠堂里所發生的事,卻傳出了十來個版本。祠堂里屍積如山,被鮮血染紅的土地爺爺,卻笑吟吟地自己回到了小廟裡。看到泥偶的當地人們自我安慰說惡有惡報了,土地爺爺不會傷害無辜好人,他們忘了一件事,孔州哪有好人?
堆瓦鄉只是開始,到神龍元年為止,堆瓦土地在消息閉塞的孔州留下了數不清的無人村落。人們開始懷疑,也許長安二年那一晚,被請來祠堂的並不是土地爺爺,也許它來這裡,並不關心什麼人蒙受了冤屈,它只是個逐惡而來的殺人魔……
「……但是這麼一個殺人土地公公,卻被尹三爺單槍匹馬收去了。他在某個月黑風高之夜,走進一處屍橫遍野的小村,等他出來的時候,身上掛了點皮外傷,手裡攥著那個泥偶。」來客說話慢條斯理地,仿佛生怕道士聽不明白,但後者已然隱隱察覺,他似乎在拖延時間。
「我再講一個故事,你知道不知道槐城?貞觀年間那場瘟疫爆發之後,當地的人推倒橋樑,堵住路口,斷絕與外界的聯繫長達十年……」
……槐城刺史煽動狂熱的民眾不分晝夜建成了慈憫塔,在他們眼中,全天下望不到佛塔的地方都已經被感染了。十年之後,佛塔轟然倒下,壓死了城中最後的幾個人,槐城徹底成了鬼城。天寶元年,一支五百人的神策軍途徑此處,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裡是大唐國土上一塊被掩蓋起來的無人之境,至今仍是這樣……
「……尹三爺帶上乾糧,獨自在槐城住了兩天,出來時不忘拿走了慈憫塔的兩塊青磚。天寶三年萬年縣有一家根深蒂固的豪強不服尹三爺管教,三爺只是把其中一塊青磚派人送了過去,那邊的人什麼話都沒說就獻質投降了。好了,現在,你知道你招惹的是什麼人了嗎?」
道士沒有說話,他背後的肉在突突亂跳,但他很確定臉上沒有露出恐懼,他正在咬牙維繫著千瘡百孔的心理防線,從來人的表情里他已經得知,對方馬上就要擲出最後一根稻草。
「哦對了,」不速之客忽然想起了什麼,「我之前已經修書一封偷偷放在尹三爺處,他現在,應該已經看到了,說不定已經帶著人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道士想過奪路而逃,但他明白來客不會讓他走得這麼容易。「閣下想如何?」他淡然道,等著對方開出條件,有時候人得學會先服軟。
來客笑吟吟地站起身走到道士面前:「我要你應我一個差事?」這時,道士才看到了來客腳上的靴子,他先是一愣,然後連連搖頭苦嘆道:「閣下……還有資格置疑別人的品味?」
(「回憶,人頭」第二部分結束)
「應一個差事。」虎裘客輕撫著「白倌兒」的背,「這能叫應一個差事?我都在鬼門關前走幾回了?」
艙房的門忽然被打開,一個譁變的水手站在門口,大咧咧地表示龐菩薩想要見他,虎裘客翻起吊睛逼視對方,後者竟然沒有嚇得癱在地上,看來昨晚的遭遇真能讓人脫胎換骨。
「木芳呢?」虎裘客問。
「姓桓的不肯掌櫓,現在木老大帶著船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