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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殺了你的同袍,你的弟兄,就是為了求林疏美許你活?」
「林公子說,我們三個裡面只有一個能活下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呀!」說這話的時候,張仁軌一臉的天經地義,絲毫看不到愧疚的神情。
周問鶴心中升騰起一股難以壓制的厭惡,三年前在表哥身邊目睹這場兇殺的時候,他一心只當是那個人中了邪,否則那人殺人取頭的時候,絕不會是這麼一副兇狠癲狂的面相與做派,哪曉得,他如此喪心病狂只是為了讓自己能過活下去。
「呸!人渣!」道人把火折往灶台上一擱,然後一把當胸抓住張仁軌,將他輕鬆提了起來,張仁軌在半空中拼了命地手腳亂蹬,道人卻覺得手中的分量比一隻貓還輕。
「不對,就算是一副腔子也比這個要重。」周問鶴暗暗吃驚,他右手抓著張仁軌往牆上重重一砸,然後趁他還不能動彈,迅速騰出手扒開他的衣服。當看清了眼前景象,周問鶴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那廝的整個軀幹都向內塌陷,就像是一張風乾的饢,就算他體內還留著心肝脾肺這些器官,想來也已經徹底萎縮了。
「你在這兒呆了多久?」
「林公子許我不死,要我呆在廚房等他,然後……我就一直呆在這兒。我也不知道呆了多久,原本我好渴好餓,但是漸漸的,我就不覺得餓了,也不覺得睏乏,林公子叫我待在這兒……我不敢出去……」
這就對了,周問鶴心想,林疏美之後就被林金秤殺了,他當然沒法回來帶走張仁軌。眼前此人難道在這個方寸之地藏身了整整十三年?但是道人隨即又想到,不管眼前這東西是這麼,他肯定已經不能算人了。
那邊廂張仁軌還在喃喃自語:「有一天,我做夢,夢見回到了南屏老家,夢見了我的婆娘,夢醒後,我發現我的匕首沒了……」
「命案發生後,官府來過老店不下數次,你是怎麼在他們眼皮底下躲過去的?」
張仁軌沒有說話,他搖搖晃晃地走到灶台前,吃力地彎下腰,那樣子活像是一具隨時會散架的柴條人。灶台後有一個大小侃侃容得下一隻狗的凹陷,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把身子探進凹陷,樣子就像是一張對摺了的紙片,無法言喻的惡寒感又一次侵襲了道人,這就是他殺死同僚得到的回報?周問鶴自問,他寧可粉身碎骨也不願意這樣永無天日地活下去,眼前所見,實在是對報應二字,最貼切的詮釋。
眼看著那怪物已經完全把自己塞進了凹陷,他艱難地在裡面抬起頭,用那雙無神的魚眼死死盯著周問鶴:「林公子許諾我,只要我不踏出這個老店,我就永遠不會死,千年萬年地活下去……」他的嘴無意識地坳成門字形,就像是一隻把頭伸出水面的木訥老龜。
周問鶴自己都沒想到,面對這麼一個人,他竟然生出些許惻隱之心,他嘆了一口氣:「出來吧。」
張仁軌搖搖頭,眼睛還是死死看著道人,像是害怕會遭他毒手。周問鶴忽然意識到,經過十三年的折磨後,這廝的心智不會比雨後水窪中的積水更多。想到這裡他忽然心中一動,這衣冠禽獸早已沒了心機,眼下不管問他什麼問題,想必他都會據實相告。
一念及此,道人當下厲聲喝問:「為什麼來茅橋老店?」
「來朝覲大贇。」
「你知道大贇?」
「我們只是奉命來此朝拜,社裡什麼都沒對我們說。」
「那你們知道什麼?」
「正確的朝拜時間很重要,我們事先演練了不下百次,但是事到臨頭還是被那個道士攪局了……」
「什麼道士?你是說野狐禪師?」
「那道士也是為了大贇而來,他剛一到這兒,林公子就被他懷裡的羊頭佛激怒了。」
「林疏美跟大贇是什麼關係?」
「不知道,派我們來的人再三叮囑不能開罪林公子,而且我也看得出來,店老闆很怕他,店裡的馬夫好像也知道些什麼。」
馬夫就是袁坤六,按照鬼和尚的說法,就是他在盛怒下口不擇言,惹下這場大禍。道人想了想又問:「激怒林疏美的是野狐禪師,為什麼他還要你們自相殘殺?」
「你還不明白嗎?儀式出錯了,大贇是不能被怠慢的,從那一刻起老店裡的所有人都一定要死了,最後的屠殺是一場獻祭,林公子自作主張希望安撫大贇……後來,我就再也沒見過林公子……」
「大贇和蟾廷有什麼過節?」
「聽上峰的口氣,這場廝殺早在第一個血肉之軀在地上誕生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林公子看到我同僚的屍體時,一直在喃喃自語,說眾星歸位,大神出山,還說,北落師門再也困不住大贇了。」
「北落師門上有一座廢棄的神殿,三個各懷鬼胎的人,囚禁了第四個人。」道人又想起了萬花觀星樓里許亭的話,接著他又聯想到了之前一直想不通的那四個字,隨口就問:「開勺萬債是什麼意思?」
「從來沒聽說過。」
「這裡有沒有一個穿綠鞋子的女人?」
張仁軌把視線轉到別處,嘴裡面小聲咕噥了兩句,但是道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野狐禪師和樓上的公差也是你殺的嗎?」
「我進入公差的房間時他們已經死了,桌上擺著一盤下到一半的雙陸棋,看上去像是公差因為下棋起了紛爭互毆而死,但押解的犯人是如何死的我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一定發生了很多事;至於野狐禪師……是林疏美殺的,而且,他的最後一招也把林公子重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