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頁
而我,也是讓村民們惴惴不安的禍根之一,可笑的是,以前我竟然從來沒意識到過這一點。我之所以害怕剪子村,其中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我自己?我有時也在疑惑,這一路走下來,究竟是哪一步讓我脫離了正軌,是在哪一個環節我開始不像我了。思來想去,我發現沒有這麼一個環節,我走到今天這部田地,完全是水到渠成的結果。
(分割線)
誰能想到,有一天我會堂而皇之地扛著死人走在剪子村里呢?
夜闌人靜,只有我的腳步聲迴蕩在空街上,朦朧月光給一棟棟村舍輪廓鑲嵌上呲呲啦啦的毛邊,好似蜷曲在地的一條條碩大毛蟲。這裡依然是我熟悉的剪子村,仿佛隨時都會有人從村舍里推門出來。然而我知道那些房子都是空的,所有相親鄉親都已經集中到村頭去了,如今我背著一個死人走在寂寥的街道上,猶如置身鬼域。
森白的屋牆上偶爾會染上一點橙黃,那是遠處老樓油盡燈枯前的余焰,微弱的火光透進慘澹月色里,轉眼就稀釋得不剩分毫。我衷心期望那把火能燒得乾淨一點,要不然……今天內發生的所有悲劇就都沒有意義了。
四周太安靜了,安靜得讓我感覺戰慄。白天這裡明明還是滿是活人氣息,此刻已經宛如墓地。偌大一片地方只有我與老宋形影相弔,仿佛一對輾轉幽冥的鬼友。忽然間,我有點想笑,如今做下這些事的我,與鬼又有什麼區別?我們此等苟且之輩,豈不都是這樣,朝生暮死?
(分割線)
當我跟庾冰走出祠堂時,孔古二人已經把村里布置停當,但是如今譚梨不在,需要另一個來回跑腿報信的人。我自告奮勇應下這個差事,理由很簡單,這樣,我才有時間處理老宋跟二枝。
少了譚梨的拖累,浩氣盟弟子明天也許不會繼續留下,如果他們肯帶我走,那今晚就是我處理掉兩人的最後機會了。大夫家就在出了村尾的田邊,往來一次用不了多少功夫,何況現在村尾已經空了,把屍體運過去易如反掌,難的是我還要擠出時間,跑回村頭聯繫各處。我沒有丫頭那種脫兔一樣的身手,要在預估時間內做完這一切幾乎不可能。然而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我打算沿途報信時跳過兩個藏身處,那裡藏的全是本村村民,就算被我扔下,他們也奈何我不得,因為他們根本不敢走出來找庾冰詢問。而到了明天,運氣好的話,我就可以一走了之,跟那些人永不相見了。
老宋一直都很輕,像是被蛀掉大半的舊家俱。我背著他一路穿過村尾小路,來到三棟農舍的後面,我的目的地就在那裡。
那是一口四尺多寬的老井,軲轆蓋子都已經不知所蹤,青磚井欄還不及膝蓋高,上面掛滿泥苔。以往開春後的夜裡,經常有黃皮子從山上下來,人立著圍在井口四周。它們也不叫喚,只是用綠瑩瑩的眼睛朝井裡張望,興奮得像是發現了什麼寶物。
而到了白天,站在井口周圍的變成了獐頭鼠目的人類,他們一面東張西望,一面用最低的聲音,朝井裡發著最毒的血誓,廢井猶如我們的土地公公,誰都不敢當著它說謊,可以說,這裡是全剪子村最有公信力的地方了。
我把老宋已經僵硬的上半身放入井口,然後兩手一松,死人就迅速被廢井吞沒,從下面甚至沒有傳來多響的落水聲,我有些驚訝,一個人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感覺是如此微不足道,仿若抽絲。
解決完大夫,我先回了村頭,在幾個藏身點之間跑了一圈。包括古澤在內,所有人都對我的遲到頗有微詞,我當然只能隨口敷衍他們。從他們口中,我得知游軫一個人留在自己宅中,而馬婆跟張廣定也已經離開眾人,結伴去找他了。說實話,游軫做出這個決定我一點也不驚訝,至於其餘二人,雖然鄉親們沒說,但從他們的閃爍其辭中我能看出來,兩人一定在這裡受了很大的排擠,甚至,就是被村民直接轟出藏身地的。
隨後我又一路趕回村尾,這幾乎讓我跑岔了氣,我從大夫家背出二枝,才走了不到五十步,就感覺兩眼發花。這個女人幾乎有大夫的兩倍重,我不得不連抱帶拖地把她運到村尾,早已沒辦法計算當中花費了多少時間。
這仿佛是一場滑稽的競賽,四下里沒有看客,我卻依然感覺狼狽至極。當我終於拽著二枝回到井口時,發現那裡豎著兩個鬼影。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那兩個影子聞聲轉向了我這邊,我立刻認出是馬婆跟張廣定。
「魏錯!」老嫗嘶聲吼道,「你在這裡幹什麼?你在地上拖著什麼?」
還不等我想出應對方法,張廣定已經兩步跨過來,一把死死箍住我的手腕,「是二枝!」他對馬婆說,「已經斷氣了!」
我本來就已經搖搖欲倒,被張廣定一用力,登時撲在地上。
「好小子啊,你下手真黑啊!」馬婆蹣跚著走過來,一臉氣勢洶洶的樣子,「你還敢殺人啦?」
別以為被人按在地上的滋味很好過,當你的臉蹭在泥里,吸氣一口比一口艱難,我保證你一刻都堅持不下來。我也是這樣,僅僅幾個呼吸的功夫,我就痛苦得幾乎流出眼淚。然而說也奇怪,事到如今,我反而冷靜了不少。我知道逃跑已經不可能了,要動手的話,我也不認為能打得過張廣定。於是我強掩心中的慌亂,惡聲回敬道:「你們吼什麼!二枝指使傻子害死浩氣盟譚女俠,她是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