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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海上的氣味不對,海風剛才把陰氣吹過來了。」
「陰氣是什麼?」
薄羅圭再次同高句麗人嘀咕了一番,然後對著魚一貫攤開雙手:「他也說不清,不過他說,海上要是飄來了陰氣,那就離起海霧不遠了。」他又看了看剛才水手所指的方向,冷哼一聲,「我是沒看見起什麼霧,要是那個捕爺在這兒,興許能看出來。」即使不用細細品,魚一貫也能嗅出大食人言語裡的酸味,看來他跟高鎮相處得並不愉快,不過話又說回來,天底下有誰能跟不良人處得愉快呢。
就在這時,桅頂上的瞭望員忽然開始高喊,他說的是福州話,魚一貫依稀聽出他似乎是在說「暴風雨。」
「這個天氣會有暴風雨?」賭鬼問,同時翻起眼睛瞅著頭頂的萬里碧空。
「雨雲過來的速度超乎你想像。」大食人向瞭望人指的方向張望了一下,不過顯然什麼都沒看到。他又對高句麗水手說了句什麼,後者聽了連連點頭,「這倒算是好消息,風暴會吹散海上的陰氣。進船艙吧,甲板上待會兒日子可不好受。」
薄羅圭說得沒錯,轉瞬之間,天邊原本碧藍的一角已經無聲地被染成了黑色,像是靛綢上有一小塊扎眼的污穢正迅速地侵浸開來,又過約莫一盞茶光景,西南方向的小半片天空已經烏雲密布,魚一貫甚至能夠看到天上黑藍二色清晰的邊界。
「進船艙去!」翟東焦不知從何處現身,黑著一張臉朝兩人揮舞粗壯的手臂,「快進船艙去。」看他盛氣凌人的樣子,活像是在支使船上的人伴,魚一貫明白他的苦處,趙登兒已經在船客們跟前把好人做盡了,事到如今翟部領就算再拉下臉去諂媚客人,也終究是做了趙事頭身後的應聲蟲,不如硬起頭皮立個不苟言笑的威嚴名聲,好讓船上人不敢輕視。
面對部領的蠻橫,大食人只是稍微咧了咧嘴,唇上兩撇聳動的鬍子立刻把譏諷效果放大了好幾倍,翟東焦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卻苦於無從發作。魚一貫在一旁看得嘖嘖稱奇,這對鬍子簡直可算是一項才藝了。
回船艙的路上,魚一貫對薄羅圭殷勤地陪著笑臉:「薄爺真是什麼話都懂。」老賭鬼語氣裡帶著發自真心的敬佩。
薄羅圭不置可否地攤開胖手:「多跑了幾個地方而已。」說到這兒,他臉上又泛起苦笑,「同是天涯淪落人。」
「沒錯,我們都是被那個牛鼻子給害了。」這番話魚一貫是咬著牙根說出來的,他似乎還覺得不過癮,雙手又做了一個撕開動作。
「周問鶴……」薄羅圭冷然念出這個名字,然後又喃喃講了一句大食話,他轉過頭眺望陰沉的水面,如今海風已經大到朔朔有聲,天水之間混混沌沌,一派驟雨欲來之勢。
魚一貫當然聽不懂薄羅圭說了什麼,大食人那句話的意思是:「天竺古文。」
(「《蠶經》,第一部分」開始)
貨真價實的天竺古經,至少有兩千年歷史,正攥在薄羅圭的手中。他非常喜歡這種感覺,就像是用雙手抓住了飄然遠逝的上古歲月。當時的大食人絕對想不到,再過不到一個時辰,這種感覺就要永遠跟他說再見了。
「就是它?」坐在薄羅圭對面的道士臉上神色夾雜著失望與不以為然,還有些許嫌惡,他也許以為自己會看到一部鑲經嵌銀的昂貴書卷吧。
《蠶經》其實跟蠶沒關係,它是用一種不知名的細蟲屍體寫成的,那些被壓乾的蟲子歪歪扭扭地貼在棕櫚頁做的經卷上,絕大部分還看得出基本的形狀:它確實像是小一號的蠶。
「道長可認得上面的字?」
紅靴道人對著經卷端詳半晌才揉著眼睛搖頭道:「這不是梵文。」當他把頭轉到門口時,剛好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顫顫巍巍地從門外走進來。如今已經是一更天,這家客棧大堂里的人陸陸續續都已經上樓休息,空蕩蕩的大堂里只有薄羅圭和道士這一桌還亮著燈,店小二收了薄羅圭的錢,也遠遠躲著打起瞌睡來。
「沒錯,這是婆羅米文。」胖子撫掌微笑,「這種文字盛行時,大梵天還以肉身在地上走動。」他捋了一把唇上的鬍子,「這本經書記載的,就是那個時代的事。」
「請教一下先生?」道士皺著眉頭指了指棕櫚葉上那些肥碩的字跡:「這些……是蟲子吧?」
「是一種已經徹底絕跡的蠕蟲幼體,它的品種與現存的任何一種蟲類都沒有關聯,」薄羅圭壓低了聲音,「寫下這本書的人,之所以用這些死蟲來拼字,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敢把要講述內容用筆書寫下來,尤其,是書的結尾部分,他們寫下了一個驚天得大秘密。」
「只有這些蠕蟲,才能承載那個秘密,因為這些蠕蟲,是世界上最瘋狂,最沒有理智的生物。」
「到底是什麼秘密?」道人問,同一時間,他注意到那個老嫗已經自顧自坐在了大堂最遠端的角落陰影里,口中似乎在念念有詞。時不時,她還會抬起頭,笑嘻嘻地看上他們一眼。
薄羅圭得意地把經卷翻到靠近結尾的那一頁上:「就在這裡。」道人雖然看不懂婆羅米語,但是他依舊從那一頁的字裡行間,體會到了一種讓人心膽俱裂的癲妄。仿佛那些風乾幾千年的蟲子又一條條復甦了過來,陸陸續續地在自己眼前緩緩扭動。
薄羅圭忽然故作高深地板起面孔,在下一刻,他要讓這個號稱見多識廣的純陽道士周問鶴對自己徹底心服口服:「這一葉上面寫的,就是這本經卷封存的最大秘密——濕婆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