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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專欄開辦的宗旨,乃是搜羅上海灘上新近的奇聞異事品評一二。然則我輩如今都是新國民,自當有新氣象。若是再扯弄些鬼狐精怪,土地城隍,總與我輩新思想格格不入,鄙人輾來轉去,還是決定拋開舊例,以新頭腦在十里洋場上找一找新故事,所以,我這欄目才喚做《新談錄》。

    今天鄙人要講的,乃是兩個月前公共租界裡發生的一樁奇事:上海灘名媛戚少婉小姐在參觀美術展的時候,拍到了一張怪照。

    事情起於一個禮拜五晚上,戚少婉與話劇社的一班小姐妹們聚餐完畢,獨自一個人路過卡德路[1]上的環球中國學生會。她很意外地發現,江小鶼先生的天馬會正在裡面舉辦美術展。戚少婉的老師劉海粟先生平日裡對天馬會不吝褒讚,今天有幸撞到了,自然勾起了戚小姐很大的興趣。

    早先在聚餐中,戚小姐已經喝了不少酒,她對於那天的展廳只存著很模糊的印象。萬幸的是,戚小姐的友人前些日子送給她一台德國產的B型徠卡相機。而戚小姐對於這台相機可以說是愛不釋手,幾乎走到哪裡都要隨身攜帶。

    根據戚少婉的記憶,那天她在美術展上看到了好幾副讓她欣喜的西畫,尤其是一副黑暗主題的巨型畫作,她看後倍感震撼。當然,這些畫全都被微醺的戚小姐攝到了底片上。  

    隔天酒醒後,戚小姐第一時間就前往拜訪劉海粟。連拽帶哄地一定要讓恩師去環球中國學生會裡看看她口中這副傑作。然而,當師徒倆抵達那裡後,戚少婉非但沒能找到她要找的畫,甚至連昨晚懸掛畫作的那堵牆都沒了蹤影。戚小姐按著記憶中的路線搜尋,最後卻走到了一個放置滅火器材的轉角前。

    在老師面前出這麼大的丑,戚少婉自然是不甘心的。她在學生會大樓里上上下下跑了好幾圈,累得汗流浹背,連一副相似的畫都沒有找到。一旁的劉海粟先生起先還在取笑寶貝弟子宿醉未醒,但後來看到戚少婉驚慌的模樣,也不由得嚴肅起來。他找到負責本次展覽事宜的天馬會聯絡人,亦是他個人好友的劉亞農先生,問他是不是有一副名叫「那落迦」的巨型油畫參展。劉亞農把參展名冊前後翻了好幾遍,結果一無所獲。不僅如此,就連戚少婉昨夜在標題下看到的作者名字周雲,劉亞農也很確定天馬會中沒有這麼一號人。

    事已至此,連戚少婉也開始懷疑是不是酒精讓自己的記憶有了偏差。她向師父和劉亞農誠懇道歉。劉亞農也並沒有為難伊,只是善意告誡說,天馬會的美術展是不允許照相的。這件事如此就算是告一段落,成為了上海灘交際圈中的一樁笑談。

    事情就這樣平靜了一陣子,直到五天後,戚少婉拍攝的照片洗了出來。當戚小姐重新翻閱這些讓她鬧出大笑話的相片時,震驚地發現,那副「那落迦」的照片就混在其中。  

    當時劉海粟已經遠赴巴黎,戚少婉只能帶著照片登門拜訪劉亞農。劉亞農看過照片後也十分驚訝,他斷定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副畫。可惜由於光線和拍攝技巧的原因,照片並不十分清楚,兩人當即決定要衝洗出更大的照片,然而就在第二天夜裡,戚少婉卻因為歇斯底里被送進了醫院。

    當晚,幾個震旦大學的學生看到衣衫不整的戚少婉正在外白渡橋上徘徊。她的情緒非常激動,說有一個穿舊式長衫的人一直在追趕她。她還指著馬路對面空蕩蕩的東百老匯路[2]說那人就在路口瞧著自己,只是伊上不了橋,自己才有喘息的機會。

    當時,戚小姐正捲入那兩位密斯脫的感情糾紛,所以公眾普遍認為,她的怪異舉止都是因為精神壓力所致,現在回過頭來看,那段時間輿論對於她依然是比較友好的。

    在戚少婉靜養期間,她委託好友將放大沖印的照片送往劉亞農處,用她的話說,她一眼都不想再看到那幅鬼畫。劉亞農請來了天馬會的幾個骨幹共同鑑賞了相片中的畫作,他們一致認為,該畫的構圖非常大膽,著色也相當不落俗套,雖然是油畫,卻在多個部分用上了散點透視。對於畫作中央,那一片黑暗中若隱若現的輪廓,有人認為那是一個巨人,有人認為那是一座山峰。一個月後,與天馬會素有嫌隙的徐悲鴻留法歸來,無意中看到了戚少婉所攝之畫。他眼光獨到,率先提出用國畫的技巧來解讀那個輪廓,最後,他得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觀點:那個輪廓是一棵樹苗。  

    劉海粟歸國後,第一時間去醫院看望戚少婉。後者顯然平靜了很多,她告訴她的老師,那天晚上因為醉酒,很多記憶都被弄亂了。根據這幾天在她醫院裡慢慢找回的記憶,那天晚上,她很可能是參觀了兩個美術展,這副「那落迦」,也許是她在另一個展覽上拍到的。這幾年上海灘上辦展成風,很可能一條小弄堂里都會張羅出幾個美術展。不但展覽本身良莠不齊,連展品的來歷也是千奇百怪,所以如果當晚戚小姐離開環球中國學生會後,在卡德路上撞見了另一個美術展,那一點都不奇怪。

    劉海粟後來專門去查過卡德路上當天的展覽,但是最後卻不了了之。幾天之後,戚小姐被爆出吸食鴉片的醜聞,所有的媒體輿論都向她群起而攻之,自然,也就沒有人再去挖掘那張照片的事了。

    戚小姐如今已經被她新婚的丈夫(亦是那兩位密斯脫之一)接回老家海寧靜養,那副放大後的照片現在被放在天馬會的倉庫中無人問津。而小號的相片則與其它相片一起交由劉海粟保管。在一次前往常州的旅行中,放照片的紙袋連同劉海粟的整個行李箱都在車站遺失了,我一直在想,或許在某一天,我們這些人都不在的時候,那張照片會重新問世,給後來人一個猝不及防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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