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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周問鶴未及鬆懈下來,身後已經響起高雲止的尖叫聲,「它們追上來了!快!」千鈞一髮之際,道人一手抓過少年護在懷裡,接著蜷身頓足,如一塊飛石般往外面爆射而出。
殘垣的稜角連珠一般磕在道人肩背,「嘩嘩」的沙礫崩散之聲不絕於耳。但是緊接著,天地忽而一空,新鮮寒冷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將道人裹緊,周問鶴撞出豁口,重重摔在了關城頂上。
落地之後,道人迅速檢查了下全身,剛才那一跳自己從上到下被碰出了數十道青紫,萬幸,都是些皮外傷。道人又慌忙去查看懷裡的高雲止,他欣慰地發現,少年竟然毫髮未損。
兩人站起身來,周問鶴下意識地朝之前廣場的方向瞧了一眼,下面只有一片不可望穿的黑暗,如同被無光的漆海完全浸沒,之前灰磚砌出的巨口,現在已經徹底找尋不到了。但是,道人在恍惚間,似乎看到一些輪廓正在黑暗裡緩緩地來回移動,他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他猜,那或許是早先時候散在地上的甲冑馬鞍。
「怎麼這麼冷?」高雲止哆嗦著喊了一句,周問鶴回頭看見少年正抱緊雙臂,像篩子一樣瑟瑟發抖。從出來到現在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他已經被凍得嘴唇發紫這裡的天氣太不尋常了,這絕不應該是三月該有的天氣,甚至,雁門的隆冬都沒有寒冷到這種程度,如果現在潑一盆水在地上,那它轉眼就會結成一道冰面。
「雙手別停住!」周問鶴高喊,「搓耳朵,搓鼻子,快!」說著,他自己也用手在臉上飛快地摩擦起來。高雲止不敢怠慢,驚慌失措地依樣而為,遠遠望去,他們的樣子活像是兩隻受驚的動物。
來回摩擦十幾下之後,兩人的臉都微微有些發熱,周問鶴這才指揮少年往空地中央堆木料:「火點起來就不冷了。」他一邊喊一邊撿起三塊似乎是房梁榫頭的木塊,扔在劃定的空地中央,「燒旺一點,它們就過不來。」
斷牆殘隙間有無數的黑影已經攀上了關城,但是它們懾於月光,只能在黑暗中蠢蠢欲動。周問鶴知道它們在等月亮被雲遮住的時刻,他抬頭看了看滿天碎絮,知道他的敵人不用等很久。
木料一點點堆成了一座小山,只要再加些許就可以引火了。周問鶴望著他壘起的木山,感覺有千鈞的力量迫在自己身上,他的皮膚已經寒如堅冰,但皮下的熱血卻滾燙得幾乎要沸騰。「好,再來一點……」他喃喃念叨著,又附身在廢墟里翻找起來。
「道長,」高雲止一面埋頭拾柴,一面大聲問,「值得嗎?」
「什麼?」周問鶴頭也不抬地回問。風太大了,他聽不清楚少年講了什麼。
「我說,值得嗎?你好不容易從蟾廷手下逃出來,好不容易跳出張君寶的循環,現在你再主動卷進這些事情裡面,值得嗎?」少年只有用喊才能蓋過徹骨的北風,但道人依然能聽出話裡面善意的嘲弄。
周問鶴站直了身體,回頭看了一眼少年,他呼出的氣瞬間在嘴邊凝成白霧,眉毛髮際也都掛滿了霜凌。寒冷正在透支著他的體力,讓他看起來狼狽得就像是一個在冰天雪地里受了一輩子折磨的老人。
「這跟值不值得沒關係。」道人說,這句話他沒有喊出來,但卻仿佛在地上擲出了鏗鏘之聲,「我躲不掉的,他們早晚會找到我,與其擔驚受怕等著他們找上門來,我寧可主動去找它們。」
「什麼?」高雲止大喊,不知道是他沒聽清楚,還是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少年放下了手裡的活計,站起身與周問鶴面對面,「你說什麼?」
此刻的時間仿佛凝固了,清冷的月光從天際撒下,兩個人在寒風中相對而立,如同在相互審判著對方。
「我說我要去找它們,」周問鶴說著回過身,繼續彎腰尋找木材,「去找大贇,找荒佛,蟾廷,流荼,如果它們要找我,那我也要找它們!」他一面說,一面把兩塊大件的木柱殘骸扔到木料堆里。現在差不多了,應該可以點火了。
道人取出火摺子,小心翼翼地用手護好,剛才他還在廢墟里找到了幾團絮子,如今正好用上。「再找點棉絮給我,這些木頭燒起來不太容易。」他對高雲止說。
少年卻沒有動,他還站在原處,雖然他看上去也是狼狽至極,但他的表情竟然無比地輕鬆:「道長……」
「記得要棉絮,要是沒有,毛皮也可以。」
「道長……」
「唉,就差一點,差一點就燒著了」。
「我要走了,道長!」
周問鶴一驚,他猛地轉過身,直愣愣看著眼前的少年。
「你早就知道吧,我不存在。」少年的醜臉上浮現出頑皮的笑容,「我是你創造出來陪著你的,這樣,你回來就不會害怕了。現在,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的日子裡,你不需要我了。」
周問鶴張了兩下嘴,卻不知該說什麼。當他的嘴第三次張開時,他聽到自己有些哽咽的聲音:「我一直想不起來,我是在哪裡跟你結識的,我只是覺得……覺得,你應該在我身邊,我們在一起不是最好的搭檔嗎?我們在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你不可以就這樣……一走了之……」道人感到有什麼東西從眼睛裡湧出來了,溫暖的液體淌過冰冷的臉頰,就像是決堤一樣一發不可收拾,「我想像過我們分別那一天的情景,我知道我早晚要從這個夢裡醒過來,但……但不應該是這裡,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我還沒有準備好被一個人孤零零地留下……」他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少年剛才站的位置,但是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目光所及之處,是與其它地方一樣的空虛與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