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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菩薩血紅的眼睛掃了過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心中一緊。雖然那張動物臉上依舊無喜無怒,但我仿佛從中看到了嘲弄的笑容。它一眼就瞧出我對他構不成威脅,甚至不值得它分心對待。
我猜我一定尖叫了,儘管那時候我什麼都聽不見,雙耳因為恐懼正兀自隆隆作響,聲音跟畫面淌過腦中卻沒留下任何痕跡。我把木樁尖頭對準熊羆的咽部捅過去,那野獸稍一扭身,木樁就頂上了它的右肩,我聽見老樹開折似的「咔嚓」一聲,尖頭已經順著熊羆肩膀滑到了一側,木樁底部裂開了一條幾乎貫穿全身的縫隙。
這時庾冰伸手接過木樁,他擋在我前面,頭也不回地喊出一個字:「走!」這句話已經全然沒有了當初江湖豪客的霸氣,嘶啞得幾乎破音。他一定有過許多次生死一線的經歷,他也一定害怕過許多次。但這一次,這一次跟以往全都不一樣。庾冰在江湖中漂泊了整整三十載,他熟悉他的江湖。就算江湖如何險惡,人心如何歹毒,這些都沒有超出他理解的範疇。但是此時此地,杵在青衣人眼前的,是他廝殺至今也沒有接觸過的,完全陌生的恐懼。
我站穩身子,跟他一樣雙手握緊木樁。青衣人這才回頭看了一眼,我發現他竟然在笑:「你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樣。」他喘著氣說。
「現在怎麼做?」我問。
「等它撲過來,扎它的嘴。」庾冰沉聲回答。
「能扎准嗎?」
青衣人愣了一個呼吸,那一刻他連背影都透著迷惘,但是一個呼吸後,這漢子忽然仰天大笑:「馬上不就知道了嗎?」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該算我過去十幾年裡最快樂的時刻。我知道這聽上去有多滑稽,同一個陌生男人共握一根開裂的木頭,兩股戰戰幾乎失禁。但是在那一刻我真的全然忘了算計,忘了提防。接下來會怎樣,明天會怎樣,仿佛都無足輕重,我又成了那個同剪子河殊死搏鬥的少年,心裡只想著酣暢淋漓地獸斗一次。
毛菩薩從上方投來輕蔑的目光,它似乎在考慮用身上哪一塊皮來銼斷我們的武器。我摒住呼吸,等著庾冰給出命令,我知道,這樣的對峙不會維持很久,即使是一個完全不了解熊羆的人也能看出,毛菩薩的耐心快要耗盡了。
正當我以為決斷的一擊就要臨頭時,熊羆卻
霍然轉身,右掌直取貼地蜒馳而來的古隱蛟。我從沒想過這個矮壯漢子可以悄無聲息到如此程度,仿若草蛇灰線不露行跡。可惜,他還是沒能騙過毛菩薩,那隻動物甚至預判出了古澤的來路,在他最沒有防備時祭出致命一掌。
一切都太快了,我沒有看清古隱蛟的動作,矮壯漢子似乎是在泥地里打了個轉,好似鰍兒一樣滑過拍來的爪子。只是這一變故,依然被熊羆算到,它的獸掌改拍為劃,速度比古隱蛟更快,電光火石間利爪已經掃在了矮漢身上。隨著一聲痛苦至極的悶哼,古隱蛟的人像段木頭一樣滾出去丈許多遠。
「古大叔!」我聽見身後某處傳來譚梨的喊聲,緊接著一道烏光划過我頭頂,裹著勁風重重砸在毛菩薩的鼻子上。這一招太險了也太快了,甚至連熊羆都沒有防備,劇痛讓它昂起頭髮出撕天裂地的咆哮。剎那間,仿佛蒼穹也在畏縮,我被震得眼前一片模糊,目光所及到處都有青紫色的虛像不斷翻湧。我相信如果不是第一聲獸嗥造成的麻木,我早就在這吼聲里魂飛魄散了。
恍惚了片刻後,庾冰比我更早恢復過來,他迫不及待地轉頭望向我身後,於是,我第一次看到了這個江湖人驚慌失措的神色。
「丫頭,快跑!」我順著青衣人的視線瞧過去,發現譚梨正站在不遠處,目光呆滯無神,她已經擲出了另一把短鞭,如今僅餘兩隻赤手空拳。
「跑啊,去房子裡。」我也喊了一聲。譚梨這才回過神來,此時她一點足尖,人已如脫兔般竄向敞開的門口,熊羆也嘶吼著朝她咆哮而去,古隱蛟奮起余勁,把障刀及柄沒入毛菩薩後足跟腱,只是這樣也沒能阻擋住狂怒中的熊羆,甚至都沒有減慢它速度。
我的心沉了下去,以這個速度,毛菩薩絕對能在半路上截止丫頭。我眼看著熊羆像座小山一樣壓向少女,這野獸每踏一步都是地動天搖,大地仿佛鼓面繃彈不休。假使可以,我真想閉上眼睛,但我似乎已經忘記怎麼控制眼皮,如果不是筋疲力竭,我想我也會叫出聲吧,又或許我已經叫了,只是自己沒有發覺,當時我已經認定,譚梨不可能到達門口了。
然而奇蹟發生了,說奇蹟有點不太準確。譚梨是靠自己的本事超過熊羆的。身形發動後,她腳下速度越來越快,短短几步內就從利箭化作疾電,我甚至都看不清她的人影。
譚梨從來不需要我的擔心,她的輕功早已是高手級別。只有庾冰這種身手的人,才有資格擔心她。我心中忽然再次升起夾雜著落寞的嫉妒,譚梨跟庾冰他們不同,初見面時,我就已經知道庾冷泉是我永遠不可比肩的存在,但是譚梨給了我一種錯覺,我以為她跟我只隔著幾步之遙。
電光火石間,丫頭已經趕到門口,堪堪只比熊羆快了一步。她顯然也已經嚇壞了,伸手去夠門的背影里滿溢著恐懼。然而就在她手即將觸及門框的剎那,門內忽然閃出了一個人。
這景象說來有些滑稽,就像是在照鏡子,譚梨與那人臉對著臉相向而視,她們一樣的僵硬,一樣的倉皇失措,臉上映著一樣的驚駭,只是門外是個青春少女,門內的人已經滿頭白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