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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給給已然起身去了二樓,看上去是要早早休息了。道人心想就算費盡力氣爬上去,那張床肯定也經不起他睡第二晚,索性拿過一張凳子,坐穩入定。
坐了約莫兩個時辰後,周問鶴只覺得疲乏感減輕了許多,他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估摸著已經快到子時,道人踱步走出店門,天上不見星月,抬頭只有一片深淵般的黑色,看久了仿佛能把人吸入不見五指的深空中。
和尚依舊在篝火邊坐禪,和剛才見到時相比,像是紋絲未動。道人拾步走到他跟前,火光在兩人身上跳躍著,像是這一僧一道都在扭曲抽搐。那瓶金瘡藥還留在原地,道人只看一眼就知道它塞子都沒有拔出過,但是血卻奇蹟般地止住了,在和尚的面前,放著一截折斷的箭頭,箭頭被血浸成黑色,在火光中看起來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周問鶴仔細端詳箭頭良久,忽然臉色一變,小聲說:「這不是箭。」
「這是蜀中唐家堡的暗器。」和尚說,他操著一口流利的洛陽官話,若不是看他的外貌,誰都沒法想像他是一個崑崙兒。
「怎麼……唐徒請了唐門的幫手嗎?」
「沒有,只是貧僧在來的路上無意中撞見了唐家的人。」說到這裡,劉僧定睜開了眼睛,火焰把他的眼底染成了一片妖異的金黃,「他們看來,也是衝著道長而來。」
「與貧道有關係嗎?貧道可不記得什麼時候招惹上了唐門。」
「聽聞柳公子臨死前,你曾見過他,他們此行,為的是你手中這塊人皮。」說到這裡他冷哼了一聲,「貧僧當初聽說於真人的高徒與鬼和尚為伍,原本是萬萬不敢相信的,今天親眼所見,實在是讓貧僧大開眼界。」
周問鶴有一種百口莫辯的感覺,他很像告訴眼前這黑炭一樣的和尚,柳公子與自己相見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而那張人皮,也早已被鬼和尚奪走,至於自己,是一萬個不想留在此處。
但是他實在說不出口自己實際是遭人囚禁,而囚禁自己的人,此刻正在樓上呼呼大睡。
「大師,唐家堡這次來了多少人?」他問。
「只來了五個,唐二少爺帶頭,跟著三個內姓弟子,此外,還有一個用劍的高手。」
「唐門裡還有人會用劍?」
「貧僧不敢斷言他是不是唐門中人,此人的衣著打扮和蜀中子弟相去甚遠,他的五官奇特,看上去是個高鼻深目的回回。」
巴蜀山里,竟然出了回回,周問鶴只覺得這件事比茅橋老店的命案還奇特。和尚繼續說:「他們五人距離這裡,只有一天腳程,估計明天一早就到這兒了。你要請你那個鬼和尚朋友好好想想對策啊。」
周問鶴當然樂得看雙方火拼,所以只是看著火堆笑了笑,接著他又問:「大師身子恢復得怎麼樣了?」
「還死不了,只是傷了腰腿,最近這兩天,恐怕要長坐此處了。」
道人聽他說不能走動,就從口袋裡掏出了幾顆沙棗,劉僧定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不屑地冷哼一聲,「這東西是附近牧民用來餵羊的。」說罷一揚手,沙棗就飛入漆黑的夜色里,落了個不知所終。
周問鶴只得陪著乾笑,眼前這個人身上散發的氣勢,仿佛比老店裡的鬼和尚還兇惡。如今他在火前打坐,自己站在一旁,反倒像是個隨侍的下人。他縮著脖子環視四周,四面八方的黑暗向這一僧一道無聲地壓過來,唯有這團篝火在他們腳下鋪開的丈許光團,是這伸手不見五指世界裡唯一的光明,如同黑暗汪洋中,一小片僅可容身孤島。
第83章 第六章第十節【少林往
劉僧定忽然像是想起來了什麼,從懷裡抽出一卷立軸,對道人說:「這是寺中菩提苑首座澄理師叔托我帶給鬼和尚的,貧僧眼下腿腳不便,還煩請道長轉交一下。」
周問鶴打開立軸,依稀看得出是一幅長畫,無奈火堆的橘光太暗,畫上所見的只有一片模糊,道人努力辨認良久,直瞅得眼冒金星,也分辨不出畫的是什麼。道人只得合上立軸,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請教一下大師,」他遲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長畫,「劉給給大師,究竟是怎麼了?」
劉僧定抬眼看了道人一眼,道人頓時覺得自己矮了三分,接著那黑和尚緩緩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空無一物的天幕,說:「道長看到了什麼?」
周問鶴抬頭,象徵性看了看,他頭上,還是那片無底的深空。
「天地大器……」半天周問鶴才擠出這句話。
「貧僧看到的,是瘋山怖海,萬古死寂。」和尚平靜地說,「達摩禪師說,佛陀圓寂之前,告誡他的弟子,三千大世界以外,只有無盡的瘋狂與絕望,肉體凡胎,一眼都不能窺視,須知三千世界,不啻微塵,芸芸眾生,一切有情,脆弱無常猶如泡影。我不知道劉師叔從木佛背後的經文裡看到了什麼,我只知道不能再以常人來揣度他,他已經從經文中瞥見了一絲天外,看過了那不該去看的深淵,我不再對他的心智抱任何幻想。」
這話說得雲山霧罩,周問鶴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只得換一個問題:「禪宗祖廷,佛門清淨之地,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木佛?」
黑和尚咧嘴做了一個力不從心的笑容:「少林早就捲入其中了。建德滅法之後,少林寺百廢待興,那段時間怪事層出不窮,常有僧人在找到木佛的那座荒廢禪院附近消失。那些失蹤的人,不管是活是死,一個都沒有找回來過。歷代主持都知道,少林有一些地方不能隨便踏足,有一些傳統不能深究,我們只是……一群被困住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