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頁
「正派是因為受到的誘惑不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代價太高,老爺子你在鬼門關前轉了一輩子,這個道理應該比我明白。」
「我當然明白……明白……」老人諾諾連聲,但緊接著,他的聲調又提高了,「可這些話是針對你們年輕人說的呀!我們都這個年紀了,過了今天誰還知道明天,我們還有什麼誘惑呀?比起安安穩穩活著還能有什麼誘惑呀?」
阮糜不知該如何勸慰眼前的人,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兵如今看來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她只能無言地陪在對方身邊,等著對方自己從消沉中走出來。
半晌之後,呂籍終於釋然了一些,他露出勉強的笑容:「有勞阮校尉親自跑這一趟,不管怎麼說,老夫心裡好受多了。」
「呂公你在說哪裡話,其實……」阮糜的表情忽然有些尷尬,「說來慚愧,這次登門,末將還有另外一件事請教。」
呂籍不滿地擺擺手:「哎!怎麼那麼客氣啊,你我之間,有什麼問題直接開口就行了嘛。」
女校為難地撓了撓頭:「其實,是關於故友施魯先生的。」
「哦?怎麼了?」至少從表面看,呂籍的神色並沒有變化,這讓阮糜心中暗奇。
「老蒼頭,你就沒有想過,施先生是遭了玄甲軍毒手嗎?」
呂籍聞言,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後他才淡然回答:「我想過。」
「哦?」
「但是我沒有找到證據。」老蒼頭嘆了口氣,「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施魯是我最好的朋友,燕帥是我最佩服的人……我不想同時失去他們。」
阮糜心中升起了一陣強烈的不妥,呂籍這段話說得太平靜了,仿佛他之前已經獨自演練過無數次,雲淡風輕之中,女校感覺到了一種讓人窒息的沉重,這不像是她認識的老蒼頭,她認識的老蒼頭,不應該這麼如負重荷。天策女校不由暗自思忖,這老人是沒有找到證據,還是從來都沒去找過證據?
「開元二十一年的那次大捷後,沒有人不感謝蒼雲,施魯泉下有知,肯定也會這場勝利高興吧。」說道這裡,老人面露欣慰之色,但是在阮糜眼中,這垂暮的硬漢就像是一塊千鈞巨石,紋絲不動地壓住了暗處滔天的浪涌。
女校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向門口走去,各種感情在她心中交戰廝殺,她不知道該憤怒,該悲傷,還是該大笑,她也不知道一旦身在其中,該如何去分辨是非對錯,她只想快點抽身離開,省得自己被這二十年的舊事壓垮。當她走到門口時,女校止住了腳步,無論如何,她還是想確定一下,這裡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早已知道了真相,有些問題她明明沒有把握該不該問,但她就是忍不住開口。
「那可是兩百多條人命!」女校轉過頭厲聲喝道。
然而,她發現呂籍還是坐在遠處,如同悠悠歲月中的一個囚徒,他的回答穩如泰山,而又輕描淡寫:「那可是十年太平!」
第206章 第九章第三十八節【欣
第三封勒索信內容的發酵是在二十三日中午開始的。當天清晨,兩個棲身於城郊亂葬崗中的花子看到有蒼雲士兵鬼鬼祟祟地把一個木桶掩埋在荒墳之間。在好奇心與貪慾的驅使下,他們等士兵走後重新挖出了木桶,揭開密封的蓋子打算看個究竟。呈現在花子眼前的是一堆連筋帶血的肉須和蛤蜊碎片,還有許多不知從什麼東西身上剝落出來的囊瘤,散發著刺鼻的腥臭。此外,桶里還被攪拌進了大量的生石灰,將一些肉腕燙得白煙直冒,另一些腕肢則已經腐爛滲水,跟石灰粉混合成了類似於泥漿的物質。
見此情景,兩個花子幾乎立刻就把木桶里的東西跟種殃聯想到了一起,他們大呼小叫地跑出了亂葬崗,甚至沒來得及把木桶蓋上。
以上是二十三日冒出的眾多傳言中,流傳最廣的一則。因為忌憚亂葬崗上啃死人的野狗,沒有人敢跑去驗證木桶的存在,甚至,都沒有人說得清那兩個乞丐姓甚名誰。然而,這個聳人聽聞的故事還是跟在勒索信的後面,像陣大風一樣刮遍了全城。
到了當天下午,即使是最遲鈍的蒼雲軍士也能夠從本地人對自己的態度里察覺到異常了:只要有蒼雲出現的地方,沿街房屋全都門窗緊閉。人們如鳥獸四散而走,拒絕交談,拒絕回答問題,所有蒼雲接觸過的東西都在他們離開後被反覆清洗。
整個縣城籠罩在一片讓空氣凝滯的緊張氛圍下,一記甲片碰撞的「叮噹」聲都能讓人心驚肉跳。這跟玄甲軍初入城時候引起的恐懼截然不同。當時,在當地人眼中,他們還是人,現在,他們一個個都已經成為潛在的種殃感染者。
戚不生是否是「亂葬崗木桶」流言的始作俑者,史學界至今還在爭論不休。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件事造成了始料未及的深遠影響:雖然上層交鋒中蒼雲已經成功把都督府邊緣化,但是在下層,蒼雲與百姓卻徹底被隔絕了開來,這導致他們後來的每一個決策都成為空中樓閣,而一系列的變故,也恰好在此時接踵而至。
如果說二十日蒼雲進城標誌著種殃事件的全面升級,那麼二十三日發生在都督府外的悲劇毫無疑問就意味著種殃事件走向失控,在開始詳細講述之前,我們不妨綜合各方史料,還原一下事發當口,幾個重要人物正在做些什麼:
申時一刻,宋森雪與風夜北正在臨時住所中照料王洵,後者的病情又出現了反覆,狀況不容樂觀;周問鶴與高雲止則走在挨個拜訪城裡郎中的路上,這兩個人都有點泄氣,從今早開始,他們吃到了一長串的閉門羹;燕忘情與王不空在蒼雲新據點內製定當晚的贖金交付事宜,都督府退出之後,給蒼雲留下了大片施展拳腳的空間,這一次,燕忘情決不允許再有閃失;呂籍獨自坐在家中望著空洞的牆壁,他故意把門窗都關死了,這樣他就不用聽到有關於外面的任何消息;阮糜走在回都督府的途中,她猜想在勒索案中,自己這個局外人或許可以幫上一點忙;呂無念與白羅漢守在各自崗位上,同千千萬萬個普通蒼雲士兵一樣,軍令之下他們並沒有多少餘裕去煩心別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