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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著一對勢利眼的商人對另一個一臉假笑的商人帶來的茶餅讚不絕口:「錢老闆,沒想到您不但鹽的門道精熟,喝茶也是一個大家啊。」
那個叫錢德利的鹽商聽到這恭維話,樂得眼睛兩邊堆滿了皺紋,但是不管他樂得多努力,給人的感覺,他還是在假笑。
這兩個奸猾商人逢場作戲一樣地相互吹捧,早引得周圍其他人連連側目。這「其他人」中,包括了一個乞丐,一個皂隸,一個秀才,一個郎中,一個女尼,甚至還有一個宦官。
這群不倫不類的人聚在一塊兒,自然誰看誰都彆扭,放眼望去,個個都是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沿著西市最偏僻的小道一直往深處走,拐上好幾個彎,如果你沒有被轉暈,那你就有機會看到李熊茶肆。但是看到之後,凡是心智正常的人都不會打算走進那扇門。這棟破舊骯髒的小樓里,只有一個聾婆子和一個生過麻風的茶博士,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個客人,恐怕連耗子都要退避三舍。或許有人會奇怪,究竟是什麼在維持著這座無人問津的茶肆,不過,不管是什麼在維持它,不會有人打算與那種東西扯上關係。
茶肆內著八條凳子,兩張桌子,錢德利他們,眼下就圍桌而坐。西面有一扇小門,過了小門是另一間更小的偏房,錢德利好奇是不是有人在犄角旮旯里用鑽子強行鑽出了一個房間。
時不時有人掀起帘子,從那個偏房裡進進出出。小門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塊白布,看上去像是一幅方方正正的字畫,只是這白布上,僅僅寫了一個大大的「未」字,既無落款也無題跋,這個字本身也是平平無奇,不知店主人是為了什麼把這麼個字掛起來。
之前里帘子掀開的時候,錢德利飛快往裡面掃了一眼,只看見裡面那幾個人仍舊在壓低聲音爭執不下。錢老闆嘆了一口氣,恐怕還需再等上一陣才會有結果。
劉給給站在老店門外,看著遠方的火燒雲。夕陽把半邊天際都染成了殷紅色,就好像掛在天空的的一副血淋淋的肝膽。和尚的半邊臉都被映紅,連眼珠都閃爍著驚悚的金紅色,就像是血灌入了他的瞳孔中一樣。一大片雲從天邊一直延展到他的眼前,那形狀如同一隻被壓扁的,半邊被火烤紅的蠍子,張著雙鉗從雲端漠然地俯視著劉給給。
風掀起了和尚的納衣下擺,他耳邊響起獵獵聲。現在的風已經沒有了暖意,吹上一會兒就讓人透體冰涼,而夕陽最後的餘溫搔弄人的皮膚,讓人感覺心緒不寧。
四周的一切漸漸暗了下來,黑暗在和尚頭頂鋪展開來,只剩下天邊一角還鬱積著血團一樣的紅色。蒿草在大風中來回搖擺,就像是夜幕下的癲狂舞蹈。
劉給給緊了緊披在身上的納衣,轉身進入客棧。老店的大門早已朽壞得不堪關閉,他只能把幾個凳子疊在門口。周問鶴依然不捨得下樓,他看著和尚冷冷地問:「好看嗎?」和尚也不答話,他幾個箭步竄上二樓,衣服上依舊沒有落上一絲灰塵。
「晚安。」他說了一句,接著就自顧自進了廂房。
周問鶴也回到了自己床邊,剛躺下的時候他還小心翼翼,後來道人發現這用麻繩扎出來的匡床簡直跟新床一樣結實,總算是放下心,安安穩穩地躺在了上面。
廂房裡充滿了霉變的味道,還夾雜著老鼠尿和爛木頭讓人作嘔的氣息,月光在對面斑駁突兀的牆面上打出光怪陸離的影子,活像是麻風病人扭曲的爛臉。
如果周問鶴沒有受傷,他一定會試一試從劉給給的眼皮底下逃走。他有梯雲縱,還有於睿獨門的踏鶴輕功,它可以翻出窗外,然後掠過萬人坪,在夜色里跟劉給給那萍水飛渡的功夫別一別苗頭。然而眼下,他已經成了一個手足俱殘的廢人,連走到樓下都做不到。
鬼和尚等的人究竟是誰?周問鶴想不出,但是他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不管是誰,都不會有好事等著自己。道人極力忍住了嘆氣的衝動,茅橋老店啊,自己終於又回到了這裡,三年了,花花依舊下落不明,當年的那些謎團,現在也依然是謎團,也不知道「表哥」,謝盟主,還有無漏和尚,他們各自的事查得如何了。
想到這裡,道人忽然隱隱覺得耳邊有輕微響動。這響動細如蚊吶,不注意的話很容易忽略,但是只要注意到了,它就像是在你的心底投下了一根髮絲,沒法不去留心它,道人閉目用心分辨了一番,似乎是鑼鼓吹打之聲,聽起來還頗為熱鬧,樂曲中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似乎是來自一支迎親的隊伍。
周問鶴心中納悶,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首曲子,雖然這曲子聽來喜氣洋洋,但是曲調又極其荒誕怪異,鼓點的節奏雜亂無章,時不時還有鐃鈸猝不及防地插進來,嗩吶的調子也是荒腔走板,有時候一連串的低音,有時候又忽然拔高,而且兩支嗩吶完全是各行其是,聽不出一點配合。只有歡快的氣氛一直沒有變,就好像是一群嚴重痴傻的人在興致高昂地隨性奏樂。
這聲音雖輕,卻並不像是從遠處傳來,反而就像是在道人的耳畔縈繞不散,就像是一隻蚊子飛進了他的腦中。周問鶴終於忍無可忍,他決定起來找一下聲音的源頭。
就在這一刻,周問鶴腳旁忽然生出了一股力量,扯住他的腿往床尾的方向猛拉,電光火石間,道人下意識地伸出右手緊抓住床頭。也就在同一瞬間,那樂曲聲仿佛更加歡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