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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憎恨來得毫無預兆,卻又那樣的水到渠成,仿佛亘古以來,它們就埋藏在每一個人的內心深處,當人們還在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甚至赤身露體地在這片大地上行走的時候,當那些不知名的太古巨獸茫然地在萬年不變的星辰下緩緩爬行的時候,這憎恨就已經沉睡在它們遲鈍的心智里了。在這億萬年的歷史長河中存在過的每一個生命,不管是溫血的還是冷血的,不管飛翔的還是行走的,這原始的憎恨混入了它們的每一寸血肉中,潛伏在它們的每一道思緒下,每一聲心跳都讓它歷久彌新。它可以在上百代人的血脈里沉睡幾萬年,如同初春淺穴中,冬眠行將結束的毒蛇,如同草原上一堆尚有餘溫的灰燼,時機到了,它就會在某個人的耳邊喃喃低語。很多年以後,周問鶴這樣評價那一天的自己,那是他一生中最危險的時刻之一,那一刻的那完全是另一個人,而且,他險些再也做不回原來的自己了。
被狂怒燃盡最後一絲理智的道人像是遭到挑釁的胡蜂一樣沒頭沒腦地在灌木林中亂沖亂撞,逃跑已經變得毫不重要了,殺戮的欲望繞過了大腦支配了他的全身,每個細胞都渴望嘗嘗血的滋味,誰的血都可以。閃電的一明一滅中,周問鶴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一樣在枯枝老藤間蹣跚地前行著,眼中泛著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紅光。
最終,是一個響雷幫助周問鶴找回了心智,那聲響雷幾乎就是在他耳際炸裂的。一剎那間,那種感覺就像是大夢初醒,道人發現自己孤零零站在灌木林深處,一座破敗屋子的門前,渾身不住地劇烈打顫。之前的憤怒像是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了,露出了乾涸而空無一物的海底,道人茫然地站在暴雨中,精疲力竭,不知所措。
大雨還灌木林上空在肆虐著,被浸透的道袍像是老君像上的金箔一樣緊緊貼在道人的身上,幾乎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在被帶走熱量。左手的吊臂已經漸漸開始錯位,按這樣的趨勢,很快它就會變成亂糟糟的一團濕布。「我需要一個地方避避雨,」他對自己說,「至少處理一下我的吊臂。」他知道停下來不是好主意,不過這一次,他心裡的那頭野獸妥協了。
道人快步朝破屋走去,希望過一會兒自己還有勇氣從裡面出來。這是一間破得不能再破的屋子,它能佇立在這荒郊野地里實在是一個奇蹟。走近一點之後,周問鶴髮現,原來,它曾經是一座廟宇。從它樸素的檐角和狹窄的前階來看,這座廟宇似乎從來都沒有風光過。在破廟一側的茅草叢中,周問鶴看到了半截露出來的牌匾,燙金的字跡還依稀可以辨認:虛人廟。周問鶴不知道虛人是什麼,這很明顯是某種地域性很強的地方信仰。「或許師父知道。」他喃喃說,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朝門口走去。他已經注意到虛人廟的屋頂不過是幾塊勉強支撐著的爛木頭,但好歹有一片屋頂。
他踏步走上斑駁的台階,心中祈禱廟裡能有一片地方漏雨不那麼嚴重,也就在那時,天空划過了一片閃電,霎時把破廟裡的一切照得雪亮。緊隨而來的雷聲如同一輛戰車隆隆滾過周問鶴頭頂,但是他幾乎沒有聽見,他的眼睛死死盯著破廟,閃電過後那裡只留下了一片漆黑。
那確實是一個人,他盤膝端坐在破廟的正中央,電光把他毫無血色的臉映成了一片靛藍,嘴大大地張著,像是正要失聲尖叫,一雙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瞪成了兩隻銅鈴。以至於乍一看到他,周問鶴以為下一瞬他便要叫出聲來,然而,閃電過去了,雷聲過去了,漆黑的破廟中依然死一般寂靜。
第55章 第四章第十節【三角對
又一個閃電在道人身後劃破天際,這一次,那道光鏈比之前要黯淡許多。道人只能依稀辨認出破廟中的情形。那個人還在那裡,還是盤膝而坐,臉上,依舊帶著那種驚駭欲絕的表情。仿佛這個人被永久定格在了這一刻。
閃電隱入雲層之前,周問鶴已經斷定,只有死人才會有一雙這樣眼睛。而且,從這個人的表情上看,他似乎是被活活嚇死的。除此之外,他還斷定了一件事,他從那人胸前的紅巾和頭上獨一無二的翡翠帽飾斷定了此人的身份:妙手空空,柳公子。
柳公子死了,柳公子死在了青岩外一處人跡罕至的破廟裡,而且,死不瞑目。道人忽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隱元會要等多久才會知道這條消息呢?
周問鶴快步走入虛人廟,裡面黑得就像地窖。火鐮袋裡的艾葉濕得幾乎可以絞出水來,道人也不覺得在夜裡點上火,引聶定找上門來是一個好主意。他伸出兩隻手,小心翼翼地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很快他就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張冰冷濕膩的臉。道人儘量不去想那張臉上凝固著的表情,雙手沿著屍體的臉頰慢慢向下摸索,很容易,就伸進了柳公子的衣襟。衣襟里空空如也。接著周問鶴又小心翼翼地沿著肩膀摸索到袖子,一隻手探進袖子,袖子裡沒有褡褳。道人有些泄氣了,他俯下身,在屍體周圍的地上一寸寸摸過來,一片漆黑中他很快就忘記了自己摸過了哪些地方。最後,他不得不放棄,靠在破廟的一根柱子後面稍微休息一下。也就在這時候,又一道閃電撕破棉絮般的烏雲,強烈的白光闖入室內,這滿屋的狼籍頓時錙銖必現。
周問鶴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要找的東西,那東西靜靜躺在柳公子的大腿上。在電光中顯出了一種焦灰色,上面分布了一些零星的皺褶,像是浸泡過的桑樹樹皮。「那是人皮」道人心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