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頁
門檻被削去了一大半,木頭的碎屑撒了一地,剩下那殘餘的部分孤零零豎在暗紅中,像是某種羞恥的印記。兩張凳子倒在門內,另一張立在門口,像是正在為它同伴的遭遇表示哀悼。半面土牆被推倒了,紅光從缺口撒了進來,在地上打出了一片紅斑,像是在地上鑿出來一個血池。
兩個唐門弟子倒在木凳後面,一男一女,年紀都很輕,看上去氣絕不久,男的是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被一劍斃命,女的手上握著千機匣,看來生前做過反抗,她的半邊身子已經成為血肉模糊的碎屑,像是被一隻大嘴咀嚼過又吐了出來。一個被劃開的水袋倒在兩人身旁,水洇濕了一大片地面,讓屋內看上去更加骯髒。
門外百餘步的地方,有一團篝火的廢墟,火塘早已涼透,附近也找不到半個人影,有一串腳印筆直從火堆廢墟通向老店,這腳印拖泥帶水,看來它的主人走路有些不太方便。
火塘的西方還有一串腳印,腳印的主人似乎是個瘸子,要不然就是剛受過重傷,因為他顯然是拖著腳走路。雖然步履蹣跚,但是從腳步中卻透著一股決然,腳步的主人,看上去正要慨然赴死。
沿著這串腳步往西在走上一小段,它就斷在了那個山凹的前方,從這裡勉強可以看到老店的輪廓,就像遙望一個老人佝僂著匍匐在地。在紅光下看,這裡和荒原其它地方沒什麼兩樣,乾枯,貧瘠,而且幾乎寸草不生。就像是一個被洗劫了好幾次的陋舍,一無所有得一目了然。
周問鶴的屍體就躺在那裡。
(半個時辰前)
紅光開始侵入老店內,油燈的火苗似乎都黯淡了下來。三條長凳在門口擺開聚鼎之勢,上面坐了三個人,另外,還有一個少年和一個回回坐在地上,一名後生侍立一旁。眾人已經沉默很長時間了,大家都靜靜看著天空中的異象,幾道紅柱破雲而下,一輪鑲著金邊的紅日撥雲而出,這太陽紅得就像是吸飽了血的巨蚊肚子,道人覺得它隨時都有可能滴下血來。
那怪物已經好久都沒有聲息了,也沒有慘叫聲傳來,但是門外的兇險一點都沒有減少,荒原上,一派風聲鶴唳的景象。劉僧定還是在打坐,從這裡看,也看不出他到底恢復了多少,紅光打在他的身上,卻好似一點都沒有影響到他,這副鐵打的黝黑身軀,就像是游離在紅色的世界之外,成了一片暗紅中唯一沒有陷落的孤島。
「諸位聽到歌聲了沒?」周問鶴忽然問。
「歌聲?沒有啊。」唐無影一臉茫然。
知了閉上眼睛細細聽了一下周遭,也肯定地搖搖頭,「道爺,只有風聲。」
其他人都朝他投來詢問的目光,周問鶴的面色頓時凝重了起來:「不對,真的有歌聲,你們沒聽到嗎。」
他心裡開始因為恐懼而起了一陣飛沙走石,沒錯!沒錯!雖然時隱時現,若有若無,但是……他還是能把握住這首歌的旋律,這是……「白衫郎」啊!
這不是西湖邊那個怨毒的聲音,也不像是前天晚上他在床頭聽到的那種痴頑的狂喜,這次唱歌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聽起來不再年輕,但卻仍然覺得自己千嬌百媚的女人。她在用每一個轉音賣弄自己的風情,每一處高潮,都少不了她矯揉造作地過度詮釋,這首歌在她的演繹下變得曲回婉轉,沒有陰鬱,沒有了癲狂,只有濃得化不開的自我陶醉與虛情假意,就像是一塊腐敗酸臭的飴糖,雖然味道早已不堪下咽,但是依舊黏膩粘牙。
周問鶴像是把這塊飴糖囫圇吞進了肚子,只覺得說不出的噁心。他抬起頭向歌聲的方向張望,那是老店的後門,過去馬廄的位置,當初謝盟主就是在那個方向第一次看到了綠衣女人。
這時門廊下那兩個唐門弟子已經醒了,那個女娃兒正一臉嫌惡地捉著頭上的虱子。她尋常的動作與詭異的歌聲配在一起,讓人有了一種大禍將至的恐懼。道人偷眼觀瞧這兩個後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只覺得這兩個後生印堂發暗,面如死灰,全然是一副死鬼相。
道人忽然有點想笑,現如今的處境,要說面色難看,恐怕再坐所有人都及不上自己吧。純陽清虛子的門下,如今用劍那隻手已廢,另一隻手則酸麻得使不上力氣,從上到下,少說斷了四五根骨頭,雖說都已經接上了,但是昨晚追綠衣女人卻引發了腿上的舊患。如今的左腳抬起來都困難,只能趿拉地走路。最要命的是,昨晚的腹瀉讓他至今眼冒金星,而從昨晚到現在,他水米未進,就算那要命的怪物不進來,他也覺得自己隨時會倒下。
周問鶴又一次望向門外那片暗紅的天地,接著他就發現,門外那個火塘不知何時已經熄滅,只有幾縷黑煙在暗紅的背景下裊裊上升,轉眼就消散不見。就像佛家口中所說的夢幻泡影。劉僧定並沒有在照管他的火堆,因為,他根本沒有坐在那兒,那黑和尚不見了。
「道爺不要著慌,我師父轉眼就到。」知了安慰周問鶴,聽到這句話,唐門三人的表情都緩和了下來。許亭的武功,只能用深不可測來形容,甚至絕不在眼前的鬼和尚之下。
只有周問鶴心中泛起一陣寒意,自從他開始懷疑知了後,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加倍地留心,或許人在大難臨頭的時刻心神都會變得清明起來,知了剛才的言語神情落在道人眼裡就像是一個不入流的拙劣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