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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到下面見著千千萬萬個陣亡的蒼雲將士,他們問你為什麼要背叛玄甲軍,你又要怎麼回答?」宋森雪問,語氣里全是譏諷。
然而這些話顯然一點都沒有觸動呂籍,老蒼頭的神態反而更坦蕩了:「人的一生總要有取捨,背叛一些事,效忠一些事。當初你們的選擇是放棄施魯,現在我的選擇是與他站在一起。」
「把呂無念送上破陣營統領的位置,這就是你對老朋友的交代?」
「破陣營本來就是他們施家的,我只是把它還回去。」
「怎麼?呂無念是施魯的兒子?」燕忘情挑起眉毛,「絕不可能!施魯要是有兒子,蒼雲怎麼可能沒人知道。」
「施魯死時,他投奔到施魯家才沒多久。這孩子太小了,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當時施魯可能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他把無念託付給了我,說來慚愧啊,我跟當時所有人一樣,對他的絕境視而不見,但他還是把我當做他的朋友。無念是一個人到我家的,手上提著僅有的幾件行李。我沒見過這樣的孩子,明明只有這麼一點大,卻有著成年人一樣的眼神,我印象中他只哭過一次,那一天在城外的荒地,他問我為什麼沒能救施魯。我告訴他有些錯誤我們沒法去扭轉,甚至當事情過後,也永遠也不會有人會來聽我們的聲音,我們是被淹沒,被掩埋,被否定,被遺忘的一小群,我們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回應我們。他問我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我說我們應該記住,我們應該等待,如果永遠沒有糾正的機會,那我們就記一輩子,這是我們唯一的反抗了。」
「呂無念小時候,如果你能勸一勸他,他說不定會過上完全不同的生活,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你覺得施魯會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嗎?」
「你們希望無念過上怎樣的生活?一輩子活在謊言裡?還是像我一樣,渾渾噩噩,糊裡糊塗地過上一生?每天我都變得更厭惡自己,每天我都在問自己,這一輩子究竟幹了什麼。我問過無念,是他選擇了這條路,他說他可以寬恕謀殺,他不能寬恕遺忘。」
「夠了,」燕忘情不耐煩地打斷了呂籍,「交出殺死田公的兇手,我可以饒你們父子不死。」
呂籍惋惜地嘆了口氣:「我們的計劃里,原本沒有殺死田公這一條,這都是那個兇手的自作主張,可惜,你們還是動不了他……他是今上的兒子。」
(藥鋪)
「這些是什麼人?」阮糜指著藥鋪門前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屍問。
「是驛館裡的人,他們暫時放在這裡,縣衙已經放不下了。」一個蒼雲士兵回答。
「那麼柏公公呢?」阮糜急忙問。
「柏公公傷得很重,軍師正在想辦法救他。」
「現在火龍捲怎麼樣了?」
「已經快停了,軍師的法子確實管用,不過火龍減弱最大的原因還是風開始變小了。」
阮糜點點頭,蒼雲軍士看女校沒有其它問題,就回去繼續搬運死者。阮糜抬頭看著風流雲散的天空,心想這座縣城所經歷的磨難,到此刻或許算是完結了。
駐足半晌後,阮糜快步趕往風夜北的房間。敲開房門,女校發現風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垂頭喪氣,他的身邊,躺著已經燒糊了一半的柏杞。
「剛才還吊著一口氣,我出門說了句話,人就沒了。」風夜北的語氣裡帶著自責,「他當時攥著我的袖子,像是要對我說什麼,但是他嗓子已經燎啞,什麼話都說不出。」
說到這兒,風夜北忽然抬起頭:「阮校尉,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問在下?」
「確實有事要請教先生,」阮糜恭敬地拱了拱手,「你們之前說,今上在潞州時,與一個許姓名仕的歌姬生下許忠傑,後來又讓一個家奴暗中照顧自己的孩子。那個家奴後來雞犬升天做到禁衛將軍,還動用關係把許忠傑調到都督府司馬任上。這個家奴……會不會是王毛仲?」
(許忠傑宅)
當燕忘情趕到司馬宅邸時,許忠傑正在朗聲讀著他最喜歡的玄宗詩集。
清蹕度河陽,凝笳上太行。
火龍明鳥道,鐵騎繞羊腸。
白霧埋陰壑,丹霞助曉光。
澗泉含宿凍,山木帶餘霜。
野老茅為屋,樵人薜作裳。
宣風問耆艾,敦俗勸耕桑。
涼德慚先哲,徽猷慕昔皇。
不因今展義,何以冒垂堂。
這首詩的每一句,許忠傑都在誦讀里注入了無限的感情,這一刻的許司馬不再是往日那副醉生夢死,昏頭昏腦的樣子。燕忘情感覺,眼前的中年人仿佛在這首詩里釋放出了他一生壓抑的所有愛恨。
「這是父皇在開元十一年寫的。幾年之後,父皇派過一個宦官秘密來雁門看望我。他老人家給了我這兩本詩集作為禮物,這是我唯一從他那裡獲得的東西,這是我跟他,唯一的聯繫。可惜,其中有一本弄髒了。」
「我的一生,只在做一件事,等待,等待父皇的對我的親情能夠重新被喚醒。可是你們知道父皇在民間有多少雨露嗎?我心裡很清楚我被接回長安的機會微乎其微,但是每當我捧起這本書,希望看起來就不是那麼渺茫了,這就是我能夠在毫無前途的都府司馬任上忍受到如今的原因,我還有希望。」
「你跟施魯是什麼關係?」燕忘情問。
許忠傑冷哼一聲:「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施魯,我這麼做,是為了王毛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