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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岸邊李無面那陰鬱高亢的嗓音猶在耳畔,如今它成了一首嗩吶曲,聽來卻一點都不覺得突兀,原本的怨毒被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狂喜與瘋癲。周問鶴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如今他只覺得渾身上下透骨發涼。一個念頭像是閃電劈入他的頭顱,在他腦海里掀起駭人的颶風:「大贇……大贇來過茅橋老店!」
剎那間,無數的線索在道人腦中迅速交織碰撞,電光火石中他隱約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關鍵,思緒飛快運轉了起來,渾身皮膚上都浮起雞皮疙瘩,有那麼一瞬,他甚至幻聽到了血液在血管中的尖嘯聲。
「野狐禪師帶著羊頭佛是為了大贇而來的!浩氣盟與惡人谷也是為了大贇而來的!沈推子的斷臂上有一個刺在皮下的圓形刺青,萬花谷白姬的手臂上也有一個!白姬心智失常後只會說一句『林金秤冤枉』,而林金秤就是茅橋老店一案的兇手!當年的血案是好幾個突發事件交匯的結果,袁坤六對沈推子的憎恨,促使張仁軌殺死同僚的恐懼,野狐禪師的不期而至……等一下,還少了什麼……為什麼店主人一家會死?是誰切下了沈推子有刺青的手臂?誰在刻意掩藏大贇的消息……誰……」道人的思緒像沒頭蒼蠅一樣亂串,無數的問題在他的心裡糾結成一團,困惑與疼痛的夾擊下他的五官劇烈地扭曲著,覺得自己的腸子都要絞碎了。
然後,就像是水到渠成一般,一道靈光忽然灌入,之前密布在腦海中的迷霧瞬間就被掃清了,他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也隨之沉了下來:「軒轅社……」
武德三年,樓觀道主持岐暉上書□□武皇帝,自請將樓觀改為宗聖觀,同時自己也改名為岐平定。書中提到了山河社稷圖,是媧皇氏在開天闢地時所作,記載著太古玄秘,宇宙本源。得圖者可得天地同壽,萬世不朽。這荒誕不經的鬼話不知為什麼竟然哄騙了李唐六代君王,差不多兩個甲子的年歲里,不管是如日中天還是風雨飄搖,官家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山河社稷圖的搜尋,各種捕風捉影的消息充斥在一封封密探的線報里,長安城中的暗流涌動從未停止,直到軒轅社的誕生。
那麼,究竟是軒轅社忽然對大贇產生了興趣,還是山河社稷圖本身就與大贇有關?這個疑問讓周問鶴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離開水的魚,在旱地上翻轉撲騰,卻又入地無門。但是這種感覺並沒有維持多久,一個新的問題在他眼前一閃即逝,道人想要抓住它,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這個問題是如此讓人不快,以至於道人只要一想到它就會本能地逃避思考。它就像是一個膿包,潛藏在千頭萬緒之中,惡毒地等待著迸開的一刻。
也就在這時,周問鶴腳部的力量忽然一松,拉扯感瞬間消失了。道人怔怔發了幾個呼吸的呆,才緩緩放下了右手,接著,一股劇痛迅速占領了右臂,從裡到外,找不到一寸肉是不疼的。右手傳來陣陣灼熱感,這感覺越來越強烈,簡直就像是把手伸進了開水裡。從道人的手腕到手肘,摸上去硬得像石頭一樣。他咬緊牙關,強忍著張開五指,然後又握緊拳頭,如此往復不停,讓手部血液可以運轉流暢。冷汗從他額頭滲出,他覺得他虛弱得隨時可能昏過去。
終於,道人的手心漸漸恢復了知覺,然後知覺朝整條手臂擴散開來,麻癢感尾隨而至,仿佛手臂上抽出了上千根嫩芽。
周問鶴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已經微微泛起了寶藍色,天亮了。
第78章 第六章第五節【第二個
匡床的情況可以用觸目驚心來形容,幾乎所有繩結都有要鬆散開來的跡象,有幾處麻繩甚至要被扯斷。
道人不禁對他的床產生了一種敬意,同時他也難過地想到,這張床是無論如何沒法再睡了。
天漸漸泛起了魚肚白,道人索性離開了客房,一個人跑到二樓樓梯口發呆。今天的風顯然比昨天更大,幾個疊在門口的凳子被吹得前後亂搖,老舊的木頭相互碰撞發出的咯咯聲迴蕩在空曠的大堂里。
門外的泥地泛著一種死人屍僵之後的青灰色,一團蒿草在勁風中像是受了驚一樣彎著腰發抖。道人忽然意識到,這破房子之外,可能方圓十多里都不會有人煙,他們兩是這片廢墟與野地里唯一的活人了。
周問鶴站了一會兒,天還沒有放亮,天地間一片晦暗混沌,就像是一鍋夾生的粥。右臂越來越酸痛,他幾乎要擔心自己的手臂會不會就這樣掉下來。道人決定回廂房在床上坐會兒,試試看坐忘經有沒有用。就在這時,劉給給從長廊另一邊緩步走了過來。
「道長怎麼看上去這麼疲憊?昨晚睡不慣嗎?」和尚問。
周問鶴的火氣又開始往上頂,他冷冷回答:「貧道昨晚要守三彭!」
「怎麼?昨天已經是庚申了嗎?」和尚問,這話問得心平氣和,絲毫沒有揶揄的味道,道人卻被這句話堵得啞口無言,他只能佯裝聽不見,悻悻走回到樓梯口,看著門外陰沉的景色說:「今天沒出太陽。」
「確實沒出。」和尚說完,伸手遞過去幾個棋子,每個摸上去都像鵝卵石一樣硬,道人三兩口把它們送進嘴裡,無論味道和口感都像是在嚼破布。
劉給給的腋下夾著一隻巨大的皮水囊,提起來幾乎有半個人那麼高,但是此刻水囊癟癟的,光看著就讓人灰心喪氣。和尚把水囊遞給周問鶴,後者用力晃了晃,幾乎聽不到裡面有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