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頁
獄卒告訴魚一貫,那人死前的行為十分古怪,從昨天入夜開始,原本只能臥養的他支撐起傷痕累累的身體,在牢房裡搖搖晃晃地一直站到了三更天,還用沙啞的聲音反覆唱著家鄉的兒歌。其它牢房的獄友中有幾個不信邪的想要找獄卒來給他一點教訓,但是在看清那人臉上的瘋狂笑容後選擇同其他人一道縮回自己牢房的角落裡。
到了後半夜,那人踉蹌著開始在自己的牢房裡踱步,歌聲中時不時還夾雜進神經質的竊笑。他偶爾會停下來用那雙癲狂的眼睛注視某個犯人,後者在他的目光壓迫下只能蜷縮在地噤若秋蟬。
重刑牢房的囚犯們就是在這種精神折磨下睡去的,當第二天雞鳴的時候,他們發現那個男人已經帶著昨晚那種猙獰的笑容離開了人世,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殺了他東主一家子再包進蒸餅里,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那天正好輪到魚一貫和道士值旬[1],他們站在圍坪上,默默地看著兩個身著皂袍的獄卒們走進重刑牢房,過了一柱香時間,又從裡面走了出來。兩人之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凝重而肅穆,其中一名獄卒腋下還夾了一柄泛黃的舊油紙傘。
「他們要幹什麼?」道士問。
「看下去你就明白了。」魚一貫懶洋洋地回答,經常出入牢房的好處之一,就是對高牆後許多不為外人道的怪事司空見慣。
走出牢房後,獄卒把油紙傘打開,舉到了兩人當中那塊空間的上方,然後,兩個獄卒就邁腿向大門處走去。他們走得很慢,很恭敬,像是在遷就傘下某個看不見的人。許多獄卒在遠處看著他們,但是一個個都鐵青著臉閉口不言,從魚一貫這裡望過去,像是立了一排五官僵硬的人偶。
兩個獄卒走到大門前,已經有書吏手持硃筆名冊迎了上去。魚一貫聽到書吏高聲宣叫了死者的名字,然後將筆在名冊上一划一鉤,動作里充滿了儀式感。
「這是在幫死者出獄。」老賭鬼慢悠悠對道士解釋,「凡是在牢獄裡蹊蹺而死的人,都需第一時間幫他辦好手續放還外面,否則,冤魂可能永遠要被高牆困在這裡。如今那人陽間的債,鉤清了。」
說話間,獄卒已經把傘收起,拋出了大門外。遠處觀望的人看到這裡,明顯都鬆了一口氣。
「這種場面貧道還是第一次見到。」周問鶴說。
「我就見過好幾次了。」魚一貫說著又往門外瞟了一眼,即使是他也有點渾身發冷,此刻,他從心底慶幸他身處在森嚴的牢牆之內,「死在牢里的糊塗鬼本來就不少,這座牢里,那就更多了。
「哦?這座牢有什麼講究嗎?」
「從這座牢房建成開始,每隔幾年就會有一個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當地人都說,是這裡風水不好。隋末時一支亂兵在附近劫掠時曾駐紮在此地,當天晚上他們的首領擺下鴻門宴除掉了好幾個結拜的親信,流寇當久了就會這樣,明明走投無路還不忘清洗自己人。你腳下這塊地方原本是口水井,此地二十年前鬧過一場瘟疫,源頭就那口井,後來縣裡把井填了,還在上面造了牢房,就是要用人氣壓住下面的邪氣,他們想得可真容易。」
魚一貫眯起了眼睛,看向遠處綠痕斑駁的孤峰:「青上青,是鬼營。」他喃喃說,「鬼紮營的地方,人怎麼能活得好?」
魚一貫同道人的交談就到這裡為止,他當時並未察覺有什麼不妥,事實上,一直到當天晚上他被獄卒們五花大綁架出牢房,在刑房裡吃了一頓老拳之後,他還是沒意識到出了什麼問題。
「幾位差爺,有話……」他努力想擠出一點笑容,但是傷痕累累的面部隨便牽動一下都鑽心地疼,他甚至連一句整話都說不下來了。
「姓魚的,你很有見識啊?」牢頭露出猙獰的笑容,他身後的獄卒臉上也紛紛浮現出冷笑。魚一貫忽然感覺渾身冰涼,以前,他在好幾個監獄裡都見過這種笑容,每次獄中有人庾死前,他總能看到獄卒這麼笑。
「差,差爺……」
「青上青,是鬼營。對不對啊?」牢頭陰森森問。
魚一貫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不見了:「牛鼻子啊……」他失神地看著地面,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現在的處境,「竟然……出賣我!」
(「回憶,鬼營」第一部分結束)
吃牢飯的時候不要多說話,因為鬼知道你的哪無心之言就摸到了獄卒的虎鬚。那些閻王們要人死並不需要多麼拿得出手的理由。這些道理魚一貫都懂,但他依然沒有因為那天的飛來橫禍給自己找到一個說法,事實上,他都不明白那個道士為什麼要出賣他,想來想去他只能接受這種解釋了:「那個牛鼻子想弄死我。」
水手的祝禱已經結束,踏著夕陽的餘暉三三兩兩地離開甲板,老賭鬼發現那幾個三佛齊人正看著自己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他皺了皺眉頭,這就是這些化外蠻夷討厭的地方,他們總喜歡鬼鬼祟祟講非我族類的番語,別人根本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分割線)
「海圖有問題。」高鎮心想,「雖然我還不知道問題是什麼,但是那張佛像太讓人不舒服了。」他斜靠在走廊上,閉起眼睛,儘量忽視墨舟的搖晃。捕頭原以為只要把自己關在艙里就可以忘掉此刻身處海上的事實,但是狹窄的艙室反而讓他更加喘不過氣來,他慌張地在船上四處逃亡,舯樓,艏樓,艉樓,甲板,水密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安心下來,情況顯而易見,他在海上,他無處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