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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人不停地吐,直到胃裡面最後一點胃酸也合著膽汁吐了出來。他用僅剩下的一隻手抹了抹嘴,咬著牙再次爬起來。很好,老朋友已經離他不遠了,陽光下那雙眼睛中流露出一絲期許,像是在祈求他快一點。
「我馬上就過來,」道人喃喃說著只有他自己聽得到的話,「馬上就過來,你……堅持一下……」膝蓋和手掌早已血肉模糊,每一次撐起身子膝蓋都像是被萬枚鋼針刺穿一樣。周問鶴用能夠達到的最快速度擺動著雙膝和手掌,在旁觀者看來就像是一隻烏龜在緩慢地蠕動。
當道人終於到達老馬身邊時,他覺得自己的膝蓋已經被磨光了。他像一灘爛泥一樣躺在了老牲口身旁,急促地喘起氣來。這具身體如此不聽使喚,周問鶴要操縱他簡直就像一個門外漢試圖操縱一個精密的提線木偶,一舉手一投足都困難重重。
「老夥計,」他喃喃說,「我很抱歉,我很……我很抱歉,真的。」老馬沒有回應,不知道它聽懂了沒有。就這樣躺了一盞茶時候,周問鶴才重新坐了起來,他右手握著鐵鶴劍,用嘴笨拙地移除劍鞘,樣子比一隻棕熊靈巧不了多少。道人對老馬說:「再堅持一下,我這就幫你解脫。」
他知道這個時候,最仁慈的做法應該是用一隻手蓋住老朋友的眼睛,不讓它看到那麼恐懼的畫面,但是道人實在沒有多餘的手了。他懷著愧疚將劍尖抵住了老馬的頸動脈,然而極度的虛弱讓他握不住劍柄,劍尖在老馬糙厚的皮上劃出了一道傷口,歪到了一邊。道人簡直氣得想把自己掐死,他跌坐在地上,用能想得到的最惡毒的詞彙指名道姓地詛咒著自己。老馬卻依舊沉默地躺在一邊,剛才那道傷痕甚至沒讓它哼出一聲。
「我們……再來一次。」道人又搖搖晃晃地跪了起來,此刻膝蓋的刺痛反而讓他的心裡好受了一點,他不敢去看老馬的眼睛,再一次握緊了鐵劍。就在他重新調整好姿勢的當口,他意識到他必須看著他的朋友,因為他的朋友必須帶著尊嚴離開。於是他轉頭注視著老馬,老牲口的眼睛裡依舊毫無感情,渾濁,木訥,仿佛接下去要發生的事完全與它無關。
「再見了,老朋友。」道人話音剛落,右手傳來刺穿皮革的感覺,一股滾燙的血柱立刻噴射到周問鶴的臉上,燙得他幾乎要朝後仰倒,因為事先沒有準備,道人從頭到腳霎時就被馬血淋透了,尤其是臉上,就像被潑了一碗出鍋不久的熱湯麵一樣,就在這股滾燙的熱血中,周問鶴忽然感覺到,有兩行更滾燙的液體已經從他的眼眶湧出,無聲地淌過了臉頰。
第49章 第四章第四節【暴雨中
老馬始終都沒有吭過一聲,只是在血流了一盆左右之後,它的喉嚨里似乎發出了幾聲極輕微的「咕咕」聲,讓周問鶴傷心的是,即使是這一點他也不能肯定,這成了困擾道人一生的不解之謎。
老牲口眼中的最後一絲光也黯淡了下來,血依舊在潺潺地向外涌。道人用劍割下了幾簇深棕色的馬毛,他猜想或許老朋友會希望看一眼他一直念叨著的蜀中平原,所以他決定把這簇馬毛帶去成都,如果可以,埋在某個水草豐美的地方。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火化他的老朋友,不要讓它成了郊狼的晚餐。火鐮還在,那匹麻也似乎可以作為引燃,不過周問鶴決定還是先休息一下,等離開的時候再點燃,他在屍體旁撿到了兩根枯樹枝,又從行禮中找出一件換洗的衣服,撕開做成了一個簡易的吊臂,原本他還打算做一個夾板的,實在是沒有材料。他曾考慮用右手把左手接回去,但很快證明了那是白日做夢。現在只能做一些最基本的處理,等到了前面的客棧再想辦法了。等道人把自己的左手安置妥當後,他躺在了老朋友的屍體上,那瘦骨嶙峋的馬身依舊是溫熱的,透著道人熟悉的氣味。周問鶴把感傷拋諸腦後,再次祭出坐忘經,但是沒過多久,他又一次被一個聲音打斷了:被一聲沉悶的炸雷。
道人睜開眼睛,抬頭望天,表情仿佛在看兩個蹩腳的騙子鬼扯著荒謬絕倫的胡話。只是一炷香的功夫,天空已經烏雲密布,目力能及的範圍內只有一邊昏暗。周問鶴立刻反應過來了兩件事,第一,這會是一場持續很久的瓢潑大雨,至少會一直持續到天黑,第二,這場雨會帶走地面上全部的熱量。這兩件事都足夠把道人最後的一點希望徹底澆熄。客棧距離這裡確實不遠,但也不是轉個身就能到。道人最後看了一眼旁邊漸漸僵硬的朋友,他知道他是沒有機會把他的朋友火化掉了。乘著暴雨尚未打下來,他必須即刻啟程。
在站起來的那一剎那,久違的暈眩又一次把周問鶴的腦袋緊緊鉗住,道人覺得自己就像是被裝進了一個袋子裡,十七八個小伙子從四面八方對他施以了一頓老拳。好在這一次眩暈很輕易地就放過了他,道人收拾了一下還用得著的細軟,抄起鐵劍,最後對老伙說了一聲抱歉,便蹣跚地向遠方走去了。
沒走出多遠,冰冷的雨水便當頭澆了下來。道人披在身上避雨的那塊麻幾乎片刻就濕透了,沒過多久,周問鶴渾身上下就像是從水裡撈上來的一樣。之前在烈日炙烤下,他只覺得快熱得窒息了,現在道人才意識到熱量的可貴。腳踝以下的部分寒徹筋骨,仿佛血液都要凝固了。一條條的雨線就像冰冷的薄刃劃在身上,在熱量迅速流失的情況下,道人很快就打起了冷戰。道袍仿佛已經失去了最後一絲保暖的能力,冷雨肆無忌憚地從領口灌入,沖刷著道人的身體。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幾乎每跨出一步,肋下就傳來劇痛,這鑽心的疼痛和寒冷如同一副刑具套在他身上,侵蝕著他僅存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