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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高波平這樣一雙神目,在夜半水中也幾乎是睜眼瞎,捕頭的身體沉得像是灌滿了鉛,黑暗讓高鎮腦中生出一副可怖的畫面,仿佛無數隻手正扯著他往下拉拽。高捕頭強壓住心頭驚惶,摸索了好一陣子才撈起了小葉,然而出水才發現,已經太晚。他又回水裡尋找原蓬甲,這又花了他一盞茶時間。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蓬甲上岸時竟然還存著幽幽一口氣,高鎮重新鼓起了希望,他按住捕快小腹想要把他肚子裡的水壓出來。原蓬甲起初沒有反應。高鎮試了幾次之後,他眼中迴光返照似地竟然又有了神采。
「不是跟你說了要你們堵在後面嗎?」捕頭揪住手下衣領,像是要把他的魂魄拉住,「你們瞎跑什麼呀!」
原蓬甲緩緩張開嘴,這讓施救者大吃一驚,高捕頭實在沒料到這樣一個人竟然還能說話。
「鐵匠……」將死的捕快喃喃吐出這兩個字,不知他是在回答高鎮問題,還是僅僅把彌留之際腦中的念想說出來,然後,他的瞳孔就散開了。捕快原蓬甲,他的一生行善也行惡,他的死,既沒有遺憾,也沒有欣慰,他就像一個食客忽然放下杯箸離席而去,別人甚至來不及悲傷。
「鐵匠?」高鎮茫然跪在屍體旁邊,臉上表情仿佛大夢初醒,「你們是來救鐵匠兒子的?你們……不是擅離職守?」他猛地一激靈,站起來舉目四望,他不認識什麼什麼鐵匠的兒子,但是他的同袍死了,他不能讓他們死得毫無價值。
紙人還在死板地表演著雜技,空洞的眼神並沒有停留在高鎮身上,碼頭的其它地方則一片寂靜,吹打聲沒傳多遠就消散進了夜色中,房舍猶如墓碑一般默然層疊而立。
沒有什麼孩子。
高鎮幾乎要把雙目逼出血來,入行十幾年,他第一次感到對自己眼力的失望。「仔細點,再仔細點,一定有蛛絲馬跡!」他咬著牙,眼睛眯成了一條線,猶如一個不可救藥的半瞽。
終於,他看到遠處屋頂上人影一閃,但那絕對不會是鐵匠的兒子。屋頂上的紅靴人面對捕頭,然後用手明確指了一個方向:他指著那艘船。
接下來就不用語言交流了,高波平縱身搶上紙船,飛起兩腳將紙人踢翻。「江南道不良人高鎮在此!船上的人給我出來!」
吹打停止了,這回四下里真的是鴉雀無聲。幾個呼吸後,整艘船開始迅速瓦解,高鎮甚至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已經落入水中。
捕頭高波平出生在水手人家,水性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然而今晚,這究竟是什麼水啊,如此沉重,如此冰冷,每划動一下捕頭都覺得要用上畢生的氣力。就在垂死掙扎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
「孩子!」他心裡一驚,幾乎是用本能把鐵匠兒子攬在懷裡。孩子沒有掙扎,但是沉得就像在捕頭身上套了一件鐵枷,高波平覺得胸口就要憋炸了,明明就在頭頂的水面竟然變得遙不可及。高鎮奮起最後一股餘勇,他知道只要稍一泄氣,他跟孩子就會徹底失去活下去的機會。他沒有扔下孩子,哪怕一個念頭都沒有,這是他兄弟拿命換來的,他高鎮沒有權力把他拋棄掉。
捕頭數得很清楚自己究竟劃了幾下,其實還不到十下,但每劃一下,對他而言都像是過了一百年。當他最終趴在岸邊時,他覺得「太白樓」已經是好幾世之前的記憶了。
孩子還活著,他看上去只是昏厥過去。兩個捕快濕淋淋的屍體還躺在地上,已經開始變冷僵硬,但是周問鶴……
「周問鶴!」高鎮一把抹掉眼前河水,他的雙瞳中又一次燃起鬥志,那妖道剛才還給自己指路,他現在肯定還沒走遠。
捕頭猜對了,夜色中他看到一個紅靴人面向自己走過來。看到對方不疾不徐的神態,高鎮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一咬牙重新站了起來,眼角餘光掃過小葉與原蓬甲,他們的屍體倒伏在地,就像兩塊無言的石碑。
「周問鶴!」他又喊了一聲,抽出腰間的鐵尺,助興節目結束了,今晚的重頭戲才剛剛開始。
(「回憶,鬼船」第二部分結束)
所有水手都在自己崗位上疲於奔命,沒有人注意到高鎮,所以捕頭得以用最快的速度重新裝配好船砲。
「現在不是迷惘的時候。」高鎮告誡自己,然後,他拿起石彈放在了砲上。
「我的世界從來都很簡單……」他按照哥舒雅說的要領調緊了弦,可惜沒有機會試打一砲了,不過他是捕頭,他最擅長的就是在壓力下行事。
「從來都很簡單……找到犯人……抓住犯人」,他心裡這樣默念著,轉過砲口,船砲底座發出像是什麼被拉斷的「卡啦」一聲,這可不太好,突厥人沒說過會有這種聲音……不過現在沒時間擔心這些了,捕頭重新調整了一下砲口位置,把它對準了「墨舟」的船樓。
「在啟航之前,藤原妹子帶著我找到龐菩薩。」黃蟬說到這裡不得不停了一下,疼痛與虛弱讓她臉色煞白,即使如此,她依舊掛著淡然的笑容,「夜來香」黃蟬的修養實在沒法不讓人心生欽佩,「藤原對路櫻腹中的孩子非常感興趣,她開出了一個即使龐琴也沒法隨便拒絕的價碼。」
「龐菩薩出賣了許臨風,把路櫻交給了藤原?」
黃蟬艱難地點點頭,冷汗已經濡濕了她的鬢角:「但是,龐菩薩需要一個人留在這裡牽制住你,所以藤原妹子就把我留下了,他知道,你不會扔下我不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