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頁
「與曾祖母說的差不多。」唐無影說,希望這話能討得老太太歡心。
「那麼說,你這次算是白去了。世道上的兇險,你沒有看到萬分之一。」唐無影知道說錯話了,平靜的面孔下頓時湧起一股悔意。
「你過來。」老太太向他招招手。唐無影連忙疾步趨前。在月光下,他發現曾祖母凝望天空的表情前所未見。從前他已見慣了老太太在竹林前一站幾個時辰那種如臨大敵的虎伺之相,但現在面前的曾祖母,眼神看上去卻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
「無影啊,你說這天……究竟有多高啊?」
「孩兒不知……」
「佛家說惡人死後要下十八層地獄,在他們眼中,這不見天日的地底已經是極駭人的了,但在我這個老太婆看來,頭頂這天空,才是真的深不見底,我只是凝望了它幾點,便已感覺心膽俱寒,猶如冰水沒頂,就像是墜入了一片沒有邊際的深海。只是……它並不是一片深海,宇宙比我們想像得,更加支離破碎,荒誕險惡,沒有一個人能用理智去解讀他,你對它了解得越深,你剩下的理智就越少。」
唐無影隨著曾祖母抬起頭,他也喜歡仰望夜空,但從沒有老太太的這種感受,那些星星朝他眨眼睛,他覺得有趣。唐無影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朝向了星空中那一道飛瀑般的銀鏈,天河,他最喜歡的夜空景象。
唐老太太看在眼裡,禁不住用她那乾癟的手握住了曾孫:「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看著的……是一具屍骸?」
唐無影回頭看著老太太,表情半是吃驚半是困惑。
「銀河,是一個已經死去百億年巨獸的殘骸,銀河中的每一顆星,都是它軀體分解再分解,最後留下的一些,基本得不能再基本的殘屑,甚至……連我們腳下的這片……」說道這裡,她閉上了那雙驚恐的眼睛,這雙眼睛曾經堅定地掃過腥風血雨,曾經與江湖上各種凶神惡煞對視如同等閒,但如今,它只像兩汪濁水,淺淺地盛在她滿是褶皺的臉上。
「所有的一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這個開始的。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這個道理,然而已經太晚了。螻蟻的幸運,是在於它們不知道自己是螻蟻,而你我,毫無疑問,是所有螻蟻中,最不幸的。我原本希望永遠不用告訴你們這些,讓你們這些孩子在無知的幸福中過完你們的一生。但是天變了,群星……已經歸位了。我這個老太婆,一生的努力,全白費了。無影,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就帶著唐家人離開蜀中,跑到海島,躲進深山,總之跑得越遠越好!」
「最後,我曾祖母摸著我的頭,張口說了四個字。」
「什麼字?」知了問。
「她沒有出聲,我只是辨認出了她的口型。」說著,唐無影用嘴做了四個形狀,周問鶴忽然心裡一緊,又是這四個字「開勺萬債」。
「你們在聊什麼?」冷不丁唐無影的背後響起了一句洛陽話,他的眼神中閃過了一絲警惕:「先生還沒睡呀?」
唐神父走過來,在知了身邊坐下,他發現知了一直盯著他右手的白色皮套看,就把手湊到知了面前:「這是倫巴第一個裁縫給我做的,他管這叫手套,可以幫助我握緊劍柄。」
「剛才我好像聽到諸位在談論星空?」唐神父說,依舊是那種如同精雕細琢過一般優美的洛陽雅言,「不怕諸位笑話,在下對於頭頂這片無底深空,也是頗有興趣的。」
「那我們就聽聽先生有何高見,」周問鶴說,「在下聽說,尊教相信宇宙是上帝花了七天時間在混沌中造出來的。」
唐神父聞言,他那張肅殺氣的臉上流露出些許笑意,「道爺知道得不少,這確實是我們宗教的基本教條之一,在下對此也是深信不疑,不過,在下也聽到過別的說法。」
「願聞其詳。」
「我們過去,曾有一個先賢,叫做畢達哥拉斯。這個人對代數與幾何達到了痴迷的程度。以至於他眼中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大相逕庭。這位老先生對於自然世界有著信徒一樣的虔誠,他堅信數學應該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完美,這樣的信仰護佑著他在數學世界裡開疆拓土,直到有一天,這信仰被現實無情地擊碎,他遇到了一個沒法表述的數字——他發現了無理數。」
第92章 第六章第十九節【畢達
「畢達哥拉斯當時幾乎崩潰了,純理性的自然世界在他眼中成了一個醜陋的畸形兒。之後的日子裡他陷入了暗無天日的演算中,甚至不惜從哲學與神秘主義中尋找解答。同時,他整個人開始變得陰沉,多疑,脾氣暴躁,而且說的話越來越難以理解。
「在他生命最後的兩年,他忽然放下了研究,拋家舍業前往埃及。我不知道他究竟要在那裡尋找什麼,但是肯定與數學無關,從他後來的言行舉止看,這個老人已經在絕望中徹底迷失了自我。
「他在寫給學生的信件中說,他今天才知道數學是多麼地微不足道,過去他就像是一個可笑的盲人,在伸手可及的那片牆壁上做一些方寸文章,如今,他沿著牆壁摸索向前,才發現真理的世界是如此浩瀚廣闊。他前往了孟菲斯,加入了當地的一個結社,不久後他又退出,沿著古老的尼羅河輾轉南下。在貝尼哈桑附近,他同他最忠誠的十來名學生,組成了一個地下宗教,現在的人對那個宗教知之甚少,甚至搞不清楚他們崇拜的是什麼,但是很多人相信,這個宗教在陰影中綿延了數百年,並且應該為好幾起謀殺與誘拐事件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