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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說起來非常讓人難以相信,之前他就像是一邊行走,一邊清醒地做夢,他明白地記得邁出上一步時的自己是清醒的,也記得再上一步時候的自己同樣是清醒的,他們都是有目的地在長城上前行,只是他想不起目的是什麼,好像在醒過來的那一刻之前,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在這一路走來的過程中,他們兩個人聊了很多話題,其中不少內容道人還記憶猶新,但是,他們中卻沒有人提出這最基本的幾個問題:「這是哪兒?我們怎麼來的?我們要去哪兒?」
記憶越往前回溯就越模糊,仿佛是從一條幽暗深邃的黑洞裡延伸出來的。登上長城之前的回憶斷裂在他與藤原妹子話別的當口。仿佛當時的他一轉身就步入了濃霧,之後他還能回憶起的,就只剩下牆脊上這不知起點的旅程了。
頭頂上只有一片晦暗,密密疊疊的雲層蓋滿了整座天穹,青白色的日光從陰雲縫隙間透出,讓人想到墓室里壘砌的青磚。
高雲止手扶女牆向下眺望,只看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戈壁荒原,大地在青白色的天光下仿佛隱隱泛著灰綠的死氣,與陰霾的天幕渾然一體。
「接下來怎麼辦?」少年問。
周問鶴舉目四顧,長城上向前向後都看不到盡頭,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兩人腳下這堵蜿蜒無盡的巨牆。
道人沉吟良久,最後下定決心朝前方指了指。他有一種感覺,不管他之前是因為什麼才踏上這段旅程的,他都不應該在這裡半途而廢。
兩人繼續前行,只是這一次沒有人再說話,這條路如今在他們眼中變得無比光怪陸離。又走了一頓飯時間,前方的牆脊上出現了一處烽火台,之前他們也路過了好幾個這樣的烽火台,但是直到看見這一個,他們才發覺不對勁。烽火台中沒有供士兵容身的空間,從裡到外幾乎都被磚砌死了,只有下方一條狹窄的小路可以通到烽火台另一邊,卻沒有路可以上到台頂。
「這不是烽火台。」高雲止看了半天才喃喃說出這句話,「要不然,這座烽火台就不是給人用的。」
兩人扣著磚縫,運起壁虎游牆爬到烽火台頂端。上面的空間約莫十丈見方,舉目四顧只有一個朽壞坍塌的供桌以及一根折斷的旗杆。一面大旗鋪在地上,旗面已經污穢破敗幾乎不可辨認,道人只能猜測,它的中心部分,似乎是一張巨口。
供桌上原本一定供奉著飲食,但現在早已隨時間化為腐塵了,在這一片狼藉之中,安坐著一把生鐵的大鎖,四條鐵鏈從四個角落伸出,與大鎖鉚在了一起。
大鎖並沒有鎖住什麼東西,它的存在更像是一種象徵,漆黑的鎖身上刻滿了經文,透著一股鎮山定海的氣勢。周問鶴上去用手提了提,約莫有七八十斤的份量,顯然,它是實心的。這裡的布置給人一種感覺,似乎小到眼前的供桌,大到整座烽火台,都是在為這把鎖服務,也許在這無人知曉的漫長歲月中,它確實將什麼並非實體的東西鎖在了這裡。
烽火台的一角豎著塊矮碑,上面用楷書寫著「西去雁門關四里,非我玄甲將士速速回頭。」旁邊還有一行小字「上元元年玄甲破陣營統領薛禮公仁貴立碑於此」。
風吹過磚石的縫隙發出嗚嗚的鬼哭之聲,周問鶴感覺這段長城建立在了時間的邊緣,周圍的一切,都埋葬於萬古的荒寂中,當初,玄甲軍的先輩們是抱著怎樣決死的心,在這裡修建工事的呢,當他們在這片死寂之地,用磚一塊一塊壘起高牆的時候,他們知不知道,這堵牆究竟是要抵擋什麼東西?
「雁門關可不是這個方向。」高雲止看到石碑後說。
「如此說來,」周問鶴拍了拍石碑,又回頭瞧了瞧大鎖,語氣忽然變得嚴肅,「我們正在去陰間的路上。」
高雲止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希望那邊的人能熱情好客一點,我肚子快餓癟了。」
兩人越過烽火台,繼續他們的旅程。有一次,他們在牆壁上看見一行手刻的字跡,那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名字很普通,沒什麼詩意,字也刻得不好看。但是周問鶴忍不住在想,也許這三個歪歪扭扭的字,曾經是某個人在此處的精神支柱。
又走了一陣,他們撿到了一本冊子。冊子的前幾頁似乎是在記帳,寫著一些常規的錢糧數目,後面的內容開始雜亂無章,包括了幾首下流的打油小詩,一名士兵的處分記錄,以及隨手記下的幾個混亂的夢境。其中最讓道人震動的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它寫在某一頁的角落裡,不注意很容易就會把它忽略掉:「昨晚張坦不中用了,我們把他從長城上扔了下去。」讀到這一句時,周問鶴本能地越過女牆朝下望了一眼,當然什麼都沒有看見。道人有時會懷疑,長城腳下那一望無垠的貧瘠土地,其實是漂浮在虛空中的,一層稀薄的幻象,而自己,其實是行走在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一座孤橋之上,現在回頭看身後蜿蜒的長城,道人仿佛看到它從悠悠歲月中帶出了一股無從言喻的哀淒。
周問鶴隨手把帳冊扔在地上:「快點走吧,天要黑了。」說著他已向前邁開大步。高雲止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臉上是比他還要嚴峻的神色。
這一刻,道人清晰地聽到了胸腔里隆隆的鼓聲,這與他之前遇到的恐懼都不一樣,這恐懼裡帶著哀傷與空虛,仿佛歲月里輕如鴻毛的一分一毫,全都在這裡積壓成了一座山,他想要逃跑,但是他無處可跑,因為這裡,只有這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