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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快來了?」高鎮又問。
「從去年冬至以來,船一直是新月夜三更準時靠岸……快來了。」原蓬甲想要顯得幹練一點,但聲音卻很不爭氣地發起抖來。高鎮回頭望了他一眼,語氣理解中略帶著冷淡:「是冷還是怕?」
「有點緊張。」原蓬甲畢竟是公門中的老油條,這回答不啻四兩撥千斤。
「有高捕頭在,今晚上我們哥兒兩什麼也不怕。」高鎮明白,小葉這番話既是討好也是表態,但他還沒有幼稚到把這些話當真,一會兒「紙船」靠岸,這兩位如果不扔下自己溜之大吉高鎮就已經很滿意了。
「但是我們這個小地方,怎麼會驚動高捕頭?」原蓬甲終於沒能忍住,把一直憋在心裡的疑惑問了出來。「紙船」已經折磨了此地方圓百里內好幾代人,有時候它會失蹤幾年再回來,有時候,它甚至會消失幾十年,此地的居民早已習以為常,他們知道不管時隔多久,那艘船早晚還會回來。所以他們沒有想到,這件再平常不過的事竟然還能驚動江南道名捕。
「我在追捕另一個要犯,我想他今晚也會來。」高鎮淡然到。
「另一個逃犯……」兩個不良人的面色都有些難看,在這些小地方人眼中,名捕跟名捕的獵物都一樣惹不起。小葉做了個厭惡的鬼臉,他也許以為借著夜色掩護這些小動作不會被發現,但事實上對高鎮這雙眼睛而言,根本沒什麼夜色。
三年前洛陽出了一樁奇案,琵琶閣宋家十二歲的千金忽然對家中大人說自己不日便要在琵琶閣登仙而去,只因這位宋姑娘從小就脾氣古怪,說話常常不著邊際,當時她的父母並沒有放在心上,誰想到下個月初一,也就是宋小姐芳誕,她被發現身著白色新衣吊在了琵琶閣飛檐上。仵作勘驗過屍身後表示,苦主確實是懸樑而死,只是這屍體是如何掛上飛檐上的,誰都給不出解釋。宋師傅發送完愛女後,轉眼過了十一個月,一家人好不容易從悲痛中緩過來,啟料宋小姐周年在即,她的雙胞胎妹妹忽然又說了幾乎相同的話。在之後的十幾天裡,驚慌失措的宋家夫婦四處求神拜佛,還把愛女送進了洛陽大碑寺避難,但是到了那一天,宋家二女還是吊死在了琵琶閣飛檐上,清晨的薄霧中她身穿白衣隨風飄蕩的身姿有如仙女。
「宋家二小姐是被一個純陽派的道士從寺廟裡接出來的,我花了兩年半時間查清道士的身份,花了半年時間追蹤他的下落,終於讓我查到他要來拜訪『紙船』。」
「他跟『紙船』有關係嗎?」
高鎮冷哼一聲:「這人就是個禍害,但凡跟他扯上關係的事,沒有一件是正正經經的……」
捕頭忽然止住口,一雙淡色的眼睛死死盯著窗外。兩位捕快也伸長脖子,戰戰兢兢地往窗外瞄了一眼,外面太暗了,他們依稀只看到兩團忽明忽滅的鬼火沿著水道悄無聲息地飄了過來,捕快二人立刻從窗口縮回了腦袋,在黑暗中抖得像是篩糠一樣,雖然身處幾十丈外的酒樓中,他們卻已經連動彈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了。
高鎮比他們看得清楚,那其實是一艘船,掛著兩盞幽暗的燈籠。船並不是紙做的,事實上,在淮南地界裡隨處可見這樣的船。只因其安靜靈活,易於掌控,便常有賊凶利用它在水網中做殺人越貨的勾當,天長日久,連累這船也擔了污名,尤其月黑風高的時候看見它出沒在水道里,越加讓人心中發毛。
船無聲地停在了碼頭上,船艙里忽然又亮起一盞大燈籠,在黑夜中照出了一丈方圓的光團。緊接著從船艙里「走」出了兩個人,紙人。紙人在光團範圍內翻了一會兒跟斗,然後,又頂起了盤子,就如同尋常隨船的雜技藝人一般。它們的動作僵硬至極,做工也差強人意,與本地冥事裡用的紙人別無二致。隨著紙人出現,還有隱隱的吹打之聲,高鎮舉目四顧,卻並沒有看到樂隊。
紙人的表演在黑暗寂靜的河道中按部就班地繼續著,沒有任何人回應它們,高鎮覺得此刻太白樓下仿佛成了一片荒墳,數不清的孤魂野鬼正無聲地為船上的紙人拍手喝彩。這樣一直持續了一柱香的時間,忽然有個人影從「太白樓」的窗下蹣跚走過。
「是鐵匠家的小子。」原蓬甲也看到了來人,「鐵匠怎麼沒把孩子綁起來啊!」他語氣里有責備,有懊惱,卻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
高鎮知道自己不能責怪這兩個人,在他堂堂捕頭來這裡之前,「紙船」已經吞噬了本地好幾個公門中人。犧牲者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會在幾天後的某條水道中被發現,大部分人都和被「紙船」引誘的孩子一樣下落不明。
「紙船」是從哪裡來的,或者換一種問法,那些消失的歲月中它去了哪裡?當地人對此的回答驚人地一致:就在那些水道中。
淮南大地上水網密布,大小水道多如牛毛,任何從淮河主幹岔入分支水道的人都會發現,整個淮南水道就是一座大迷宮。沒人知道裡面能藏多少船,因為沒人能走遍那裡,每次秋水褪去,都會伴隨無數新水道的誕生,淮南水網就像一個生物,在大地上年復一年地扭曲生長,新陳代謝,這裡的人與它相處了一輩子,卻可能從未真正了解過它。但是有一點當地人卻是非常有把握的:「紙船」就停泊在那些曲里拐彎的水網深處,只有等到特定的時候,它才會無聲地從裡面緩緩駛出,帶走他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