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那股拉扯的力量大得出奇,而周問鶴握住床頭木條的姿勢非常不舒服,幾個呼吸後,他已經感覺右手酸脹難耐。那力量既沒有減少,也沒有增加分毫,只是一成不變地拉著道人雙腳,機械而冷酷。周問鶴忽然絕望地想到,這種拉扯看來一時半刻是結束不了了。眼看著他的手臂已經開始微微發起抖來,他是多希望他的左手此刻還能動,至少能夠跟右手交替一下。
耳邊的兩支嗩吶現在聽來像是兩條相互狂吠的瘋狗,又像是痴呆漢撕心裂肺的尖笑聲。道人開口大吼,想要把迴廊盡頭的和尚喊過來,但是從喉嚨里發出的聲音如此嘶啞,他甚至懷疑能不能傳出這個廂房。手臂越來越漲,已經夾雜著絲絲痛感,用麻繩紮緊的匡床也傳來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道人心中念念有詞,只盼鬼和尚的手藝跟他的武功一樣過硬。
就在這時,他耳邊又傳來另一種聲音,似乎有腳步聲從門外傳進來。他艱難地轉了下頭,用眼角的餘光盯著門口,然而,緊抓住床頭的右手把大部分的視線給遮蔽了,他能看到的,只有地板附近的些許空隙。一開始,他以為門口的人是劉給給,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這絕不是劉給給的腳步聲,這步子既輕且柔,卻絲毫沒有和尚那種矜持與斯文。道人不由摒住了呼吸,靜待那個腳步聲的主人出現。癲狂的樂曲還在繼續,右手已經越來越難以支撐,道人咬緊了牙關,他知道只要右手稍有鬆懈,立刻會前功盡棄。
終於,那人來到了門口,周問鶴死命睜大了眼睛,想要撐開眼角看得更多一點,然而,他只看到一隻穿著繡花錦履的腳在他視線里一閃而過,緊接著腳步聲便漸行漸遠,像是腳的主人根本沒有對房中的人留意分毫。
腳步聲漸漸聽不見了,剛才那一閃而過的影像卻牢牢刻在了道人腦中,那是一隻綠色的雲頭履,不算新,尺寸也偏大,它只在道人面前踏了一步,道人卻有了一種不可言傳的感覺,踏出這一步的人已經不再年輕,卻帶著說不出的嫵媚。然而,不知為何,這隻鞋子在道人心中激起了難以言喻的厭惡,他仿佛通過鞋子看到了一件無比醜惡而又震撼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第77章 第六章第四節【舊日之
周問鶴的右臂已經發麻了,整條臂膀針刺一樣地疼。他繃緊全身,儘量讓自己去想些別的事。但是耳邊的吹打聲每次都把他的剛起念頭打斷,這究竟是什麼曲調?好像是一場超脫理智的狂歡,每一刻,這首曲子都在讓自己變得更怪誕,仿佛正帶著道人回歸天地初開,大地還是一片蒙昧的太古歲月。那時人類尚未誕生,天空不見星斗,大海如同沸水一樣晝夜翻騰,中那些最早的心智聚集在火山熔岩下,它們扭動著,拍打著,手舞足蹈,向著一座粗糙簡陋,渾身散發著蠻荒氣息的巨石頂禮膜拜,日日夜夜,晨昏不息,它們徹底陷入了一種永無止盡的亢奮,仿佛它們生存的全部意義,就是向這座雕像奉上他們無限的崇拜與服從。
外面是什麼時候?到三更了嗎?還有多久才會天亮?眼下這種狀態周問鶴根本沒辦法估算時間,右手五根手指逐漸失去知覺了,手腕以下則是撕裂般的疼痛,道人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短促,似乎每一口氣都吸得比上一口更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腳上的拉扯依舊沉穩有力,一點都沒有疲勞,仿佛跟他角力的,是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潭。道人祭起坐忘經,然而那毫無用處,疼痛感已經超出了人類能忍受的範圍,道人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疼痛,快要絞碎他理智的疼痛,他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看到自己的手臂肌肉一條一條地撕開,大量鮮血從裂隙里迸射而出,手肘關節被拉離節窩,只剩幾根筋將它們連在一起。周問鶴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上一次在野地里,他是靠著動物本能一路闖出的活路,但是這一次,動物本能幫不上他,眼下的困局是不能憑野性克服的。這一刻的道人腦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堅持。道人心中默默地算著時間,撐過這一刻,然後再撐過下一刻,然後再下一刻。道人心裡很清楚,他沒有休息的方法,也沒有緩解的訣竅,他只有咬著牙硬抗,憑意志在身上榨出最後一絲力氣,然後再榨出一絲。他不敢有絲毫放棄的念頭,因為他知道這要這個念頭一起,所有的勇氣會在下一瞬煙消雲散。
「不能放棄,」他心中默念,「絕不能放棄!」在這種半恍惚的狀態下,他仿佛看到師父,楊煙,路櫻,小煮,花花一個個來到他的床邊,他們沉默不語,眼神中都流露出複雜的感情,像是在為他打氣,又像是在嘲笑他無謂的掙扎。他好像又回到了華山,在那裡他度過了自己無憂無慮的少年,純陽的雪結了一年化了一年,當初那個男孩不知不覺就消失了,而今晚,那個叫周問鶴的成年人,可能也將離開這個世界。周問鶴忽然好想笑,自己竟然是以這麼滑稽的方式死去嗎?阿蟲會不會嫉妒自己?耳邊那曲調加大了荒誕的感覺,笑的衝動頓時不可遏制,道人的嘴角抽搐著,他快要支撐不住了,全身都痙攣一樣劇烈地顫抖起來。
然而緊接著,道人的表情忽然僵硬住了,耳邊的那個曲調起了變化,或者說,基本風格還在,但是加入了一個新調子。儘管這旋律用嗩吶吹出來有些陌生,周問鶴還是一瞬間就把它辨認了出來:「這是……『白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