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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月開始,雁門的風就越刮越大,」呂籍重重嘆了一口氣,「可還從來沒有大到今晚這種程度過。」
「往年也有大風,也沒有大成今年這樣的,」許忠傑雙眉深鎖,他的語氣中混雜了焦慮與厭惡,仿佛過了火油的木屑,任何一點火星都能把他引燃,「今年的風邪門吶。」
狂風咆呼著衝散了原本淤積在街上的殺氣,把一切都掩入混沌不明中,遠處店家的幡子在風中扭轉翻騰,就像是一張張濃妝艷抹的癲狂笑臉。
呂無念這時從後廊匆匆趕來:「渠帥,風太大了,弟兄們什麼都看不清楚。」燕忘情沒有回頭看他,她還是眯著眼睛在與狂風對峙:「我們看不清楚,歹人一定也看不清楚,讓弟兄們沉住氣,今晚就算是用兩隻手摸,也要把歹人擒下。」
呂無念得令消失在後廊中,正堂里頓時鴉雀無聲,只有呼號聲喋喋不休地透過門傳進來。不知為什麼,明明他們現在兵強馬壯,但每個人都產生了絕境孤軍之感。
「三更二點了,」阮糜忽然開口,「子時快過了。」她走到堂外,一躍翻上圍牆,藏身在屋檐的陰影中。正堂上好幾個人神色黯淡了下來,仿佛看到王和尚正在離他們遠去。只有燕忘情依然背朝著眾人巋然不懂,如同一根鐵柱支撐在茫茫黑夜中:「他一定會來。」女帥的聲音越發嘶啞低沉,乾澀得猶如沙礫在相互摩擦,「一定會來!」
「有人!」忽然阮糜輕呼了一聲,所有人都如聞驚雷,就連許忠傑也忍不住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空無一人的街巷裡走來一個高挑的背影,他身形在漫天風沙中忽隱忽現好似鬼魅。箱子中的兩個蒼雲將士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將強弩緊緊攥在手裡。那個人走得並不快,有那麼一陣子,阮糜幾乎要以為他是在原地踱步。但是他確確實實在靠近都督府,漸漸地,阮糜能辨認出他黑色的夜行衣,以及背後斜伸出來的刀柄。「是他……」天策女校輕聲說,她覺得自己呼吸有一些困難,「就是他!」
那個人已經緩步走到了馬車前,他樣子出奇地平靜,狂風分毫也沒能擾亂他的步調。箱中的弩士面沉似水,安靜得好似兩尊泥胎,但是在他們平靜的外表下,心臟正在狂跳,他們渾身緊繃,目眥欲裂,寒毛根根豎立,雖然他們殺人無數,卻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此刻,他們的人跟手中的弩一樣,都已經到了不得不發的臨界點,時間仿佛慢了下來,天地間的一切都陷入死寂,靜靜等著黑衣人打開箱子的那一刻。
黑衣人還在朝車廂前進,一步,兩步,狂風撕扯著他的衣角,像是要把他拉住。亂風中他的腳步有些蹣跚,如同正在涉過一片泥濘的黑沼。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黑衣人並沒有停在馬車前,事實上,他幾乎都沒有對車廂瞧上一眼,弩士眼睜睜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沒有絲毫逗留,接著他就漸行漸遠,把這兩個人拋在了排山倒海的惶恐與狐疑中。
「要動手嗎?現在要動手嗎?」他們兩個摩挲著弩機,在箱中無助地陷入了天人交戰,「渠帥叮囑過箱子打開才能動手啊!可是……再不動手就沒機會了!」
此時,黑衣人已經越過了馬車,昂首站在都督府的大門前。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他高聲喊到,北風呼嘯中,他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就是給王洵和王不空種殃的人!」
正堂上,就連燕忘情都沒能掩飾住她震驚的眼神,他們一干人等就像是被攝取了魂魄,只能怔怔看著這一切發生。
門外,黑衣人的表情嚴峻而又胸有成竹,他吐出的每個字都有如一聲悶雷,穿透狂風,滾過眾人頭頂,「我知道你們在裡面!」他說著緩緩高舉起雙手,狂風裡猶如一隻振翅欲飛的大鵬,「我投降!」他停了片刻,那片刻漫長得有如一生,然後,他又用更清晰,更響亮,沒有人能聽錯的聲音,再一次高喊:「我投降!」
第215章 第九章第四十七節【一
周問鶴與高雲止撒開腳丫子,從半夜一路走到天光大亮,縣城被他們遠遠拋在了身後。從兩人現在身處的黃土坡上望過去,已經可以地清晰地看到雁門雄關,像是一個頂盔摜甲的赳赳武夫般橫在他們面前。
「別一聲不吭嘛,道長,別哭喪個臉嘛,」少年一邊踢著腳下的黃土,一邊嬉皮笑臉地逗弄道人,「雖然,行李都沒了,但是我們人逃出來了呀。」道人沒有回答,還是一個勁唉聲嘆氣,仿佛是吃了天大的虧。他時不時還會低頭看一眼腳上的布鞋,表情扭捏得像是此刻身上不著片褸。
「我知道,你是在心疼你那身道袍和紅靴子,唉,紅靴子嘛……沒了就沒了吧,紅靴子又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穿的話,你還能少挨一點白眼不是嗎。」
「別再說風涼話了啦,這樣的紅靴子我可能再也買不到啦!你知道找一雙合腳的靴子有多難嗎?」道人不滿的語調聽上去簡直是存心要找茬,「還有,我那把劍還留在客棧里吶,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合手的劍,我還一次都沒用過吶!」
「行行行,等離開雁門郡,我給你再找一把,差的咱不要,咱就要跟鐵鶴劍一個品相的,行了吧!」如果現在有人看到他們兩個,一定會驚訝兩人的關係怎麼對調了,少年現在的語氣活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道人對少年的勸慰充耳不聞,黑著一張臉舉目四望,他們如今行走在一片荒蕪的土崗之上,單調的土黃色從他們腳下一直鋪展到遠方,目力所及之處,只有幾條乏善可陳的溝壑橫亘在土壟,仿佛是大地上一些寒酸的裝飾。一種孤寂之感油然而生,天地間像是只剩下了這一大一小,在無垠的原野中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