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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世代經營洞庭,已有百年的歷史。前朝紹興五年,天軍發水師剿滅大聖天王[1],就在那一日,陳家先祖陳師魚在灘涂上發現了一艘楊逆擱淺的車船——」
陳師魚當時只是一個在洞庭靠水吃水的小碼頭,手下養著六七個稱兄道弟的閒漢,平日裡只是將將吃飽。那一天,王師天降,即使是遠離戰場的陳師魚這裡,也能聽見零星的喊殺聲從遙遠的湖對岸傳過來。陳師魚是一個很有膽色的人,他也承認這膽色中有一大半是被貧窮逼出來的。那天他提心弔膽地沿著灘涂巡弋,期望能夠有一兩件值錢的東西衝到岸上。然後,他就看到了那艘車船。
水面平靜得像是一面鏡子,只有偶爾的微風會吹起漣漪,周圍靜得可怕,只有從湖另一頭傳來的,飄渺而微弱的喊殺聲,這一切給人的感覺仿佛戰爭遠在天邊。那艘車船顯然是從戰場上逃出來的,它躺在淺灘上,像是一條斃命的怪魚。老陳悄悄摸到船邊,豎起耳朵聽了聽,沒聽到動靜,他衷心地期望船上的人都已經跑光了。然後,他拔出了與人相鬥時用的尖刀,咬在口中,扎了扎衣服下擺,然後像是個老練的盜賊一樣攀了上去。
注[1]:楊麼
第123章 第七章第二十二節【恩
甲板上果然空無一人,甚至沒有被戰火損毀的跡象,受壓扭曲的船身時不時傳來「咯吱」的輕微聲響。陳師魚忽然有些緊張起來了,不知道是因為這空蕩蕩的船,這死寂的灘涂,還是這時不時會從湖面上傳來的微弱喊殺聲。他覺得他被虛假的祥和包圍了,仿佛這甲板下隨時都會撲出一隻惡獸。
他戰戰兢兢地摸到了船艙,「很好」他心裡想,「還是沒有動靜。」他幾乎可以肯定艙里沒有人了,但他還是把尖刀緊緊攥在了手中,緩緩地打開了艙房門。
艙里不但有人,還很擁擠,足足有五個,他們倒伏在地上,絲毫沒有被開門聲驚起。老陳萬萬沒有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兩隻腳控制不住地瘋狂打顫,險些跌坐在地。這五個人全都是方士打扮,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是五官發黑,口眼淌血,顯然是中毒而亡,他們倒下的姿勢很自然,沒有翻滾痙攣的痕跡,看來是立時倒斃。
老陳翻找了一下,並沒有值得冒險帶走的東西,他隨後進了隔壁艙房,這裡一樣有三具陳屍,其中一個盤腿而坐的長髯老者,像是他們的頭目,陳師魚裝著膽子來到老者身前,那老者身前必定是仙風道骨之人,但是現在滿臉的黑氣,雙眼深深塌陷進了眼窩,一股無法解釋的惡臭正從他的嘴裡散發出來。這不是單純的腐屍氣味,它讓人想到了苔蘚,囊蟲,不見天日的污穢井水,壞疽,以及其它所有能想到的不潔之物。
老陳強忍著發瘋的衝動湊到他身前,腦海里全都是各種關於屍變的愚昧故事。他仔細打量了屍體一番,忽然發現,那屍體的手中攥著一個瓶子。老陳的第一反應並不涉及瓶子裡的東西,長久的貧窮讓他的思維僵化,他只是注意到了那瓶子晶瑩的質地,如果運氣好,那會是一個羊脂玉雕的瓶子。
他小心翼翼伸出兩根手指,艱難地用指尖夾住了瓶身。使出這種笨拙的方法不是因為他藝高大膽,只是因為他實在很不想觸碰那屍體。指甲末端在堅硬的瓶身上打滑了兩下,終於被他找到了受力的支點。他顫顫巍巍把那昂貴的小瓶子從死屍僵硬的手中抽出了一點,又抽出了一點。緊張與恐懼化作混亂的電流在老陳體內亂竄,他不得不調動所有的意志來抵抗不由自主的渾身發顫。
抽到一半時,瓶子像是被屍體手指卡住了,無論老陳如何咬緊牙關,它還是紋絲不動,情急之下,失去理智的老陳猛地一拉,原本支撐著死人的微妙平衡被打破,瓶子從老陳指尖滑到了地上,發出一聲硬響,同時床上的屍體整個垮了下來。
老陳像是受驚的猴子一樣尖叫著踉蹌閃到一旁,這時他看見,從屍體的懷裡掉出了一本老舊冊子。老陳平復了一下狂跳的心臟,躡手躡腳地挪到屍體一側,俯下身,強忍著不知來歷的嘔吐衝動,把冊子和玉瓶撿起來。接著,他看到了更讓人驚駭的一幕,如果說之前的情景只是摧殘了他的精神,那最後他所見到的,則徹底蒙蔽了他的心智,讓他像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一樣一邊尖叫著一邊飛也似逃下了船。
那個方士看起來完好的皮膚,其實早就融化成了一層油脂,均勻地覆蓋在方士的肌肉骨骼上,因為融化的油脂依舊保持了皮膚應有的外觀和紋路,如果不是屍體倒在堅硬的地板上,皮膚被磕掉了一大塊,像是羊酪一樣塗在了地上,老陳絕對發現不了這件事。
「陳師魚帶回來的冊子,是一份潦草寫成的抄本。在冊子的第二頁上有《金飆記略》四個字,應該是它的名字。後來有個遊方郎中告訴他,《金飆記略》是唐時天竺不老僧羅邇婆娑的筆記,羅邇婆娑曾在大唐顯赫一時,連太宗皇帝都吃過他的青□□。太宗皇帝大行後,不老僧下落不明,他所有的研究記錄都被紫衣伯王雅量付之一炬。這筆記是如何脫險,又是如何落到了楊逆手裡,楊逆的術士又是為何而死,恐怕已經沒有人知道了。陳家的後人建立起洞庭派百年基業的同時,一直沒有放棄對羅邇婆娑筆記的解讀,只是那番僧心機深沉,筆記通篇用暗語寫成,漢梵夾雜,難窺門徑。陳家在這百餘年中,遍訪高人,也只是大略地猜到這筆記中隱藏著一張配方。之後,陳家祖上就遇到了田家祖上,當時的田家祖上只是一個落魄書生,對梵文卻頗有造詣,陳家祖上將其留在身邊,以賓客之禮待他,兩人朝夕鑽研僧人留下的暗語,終於有了突破,筆記中的方子,已被揭出大半。誰料就在這時,陳家祖上卻身染風寒,一命嗚呼了,只留下了孤兒寡母由田家照顧,從此,洞庭派就漸漸落到了田家手裡,由此才出現了田陳之爭,船旱之爭。最讓人義憤難平的是,田家祖上見陳家勢微,竟把《金飆記略》據為己有,到了田孤人這一代,更是矢口否認筆記的存在。只是這事,陳家的本家兄弟全都知道,又如何由得他信口雌黃,道長,你說洞庭派爭鬥不應該引來司空陡這個外人,那麼醫方完全是田陳兩家的私事,找司徒先生幫忙不為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