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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害怕死亡,並不是因為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恰恰相反,人類害怕未知,是因為未知會導致死亡,這與哲學無關,與理智無關,如果把恐懼這種人類最典型的感情一層一層剝開,最後能剩下的,不過是最原始的危險規避本能,與螻蟻蟲豸無異。」
「白牡丹之所以讓別人害怕,是因為人們心裡很清楚,她會為別人帶來了死亡,所以害怕死亡,也就會害怕她,事情很簡單,她就是那個,距離死亡特別特別近的未知。」
周問鶴細細回想了一下那晚他遙望白牡丹時心中的感受,他覺得彭和尚說得不對,當時他甚至都不認識白牡丹,更遑論害怕她所帶來的死亡,他覺得他當時的恐懼源自另一種更原始,更直接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是什麼。
彭和尚還在侃侃而談:「貧僧是為三寶證道之人,但是貧僧也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那麼多神鬼無稽之事,在貧僧看來,這是對於白牡丹唯一合理的解釋,除非……」他忽然停了下來,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除非什麼?」
彭和尚像是非常不願意承認一樣擺出一臉為難的表情:「除非我一直都想錯了,白牡丹給人的恐懼越過了知覺,越過了判斷,也越過了聯想。就像老鼠看到狸子,就算它不認識對方,也會被嚇得動彈不得,這是生物在百萬年演化中,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恐懼,就像鼠之於貓,就像蛙之於蛇,就像雀之於鷹,這是一種……對於天敵的恐懼……」
那天眾人一直聊到二更,還是聊不出一個所以然。周問鶴唯一的收穫是,他發現貓三小姐的酒量真不是普通的好。周問鶴雖然原本也喝些酒,但是現如今的酒對於他而言簡直是一種刑具,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樣是糧食釀出來,為什麼現在的酒會凶烈如斯,唐朝美酒的溫潤養人又到哪兒去了?這清澈可愛的液體竟如同一把匕首,從口中一條血路殺到了胃裡,他喝了兩口,幾乎要從喉嚨里噴出火來[2]。反觀貓三小姐,卻是不慌不忙,捧著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咂著,竟然就這樣喝掉了好幾壺。
隨後,彭和尚撤了席,打發眾人休息。兩人在彭府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起來向東主辭行。
彭和尚見兩人這就要前往洞庭,明白挽留無用,道:「我已經安排了歐普祥,趙普勝在洞庭照應你們,他們天亮前,已經離開了。」貓三又問老張去哪裡了,彭和尚只說去別處了。又拿出一袋碎銀子,一卷交鈔,吩咐貓三:「我知道你從來都是做無本生意,這筆錢就算是抵了你這一路上所遇之人的損失,也好替你積些功德。」
一番珍重後,周問鶴與貓三便離開了彭宅,就在臨出門之際,彌勒巷中那個從門內探出頭的婦人形象又一次浮現在周問鶴腦海中,一種強烈的虛假感朝著道人當頭撲來。
他回憶起了兒時在純陽宮,偷偷捏了一個泥人,可是不管他如何努力,手中的泥人總是擺脫不了那種拙劣感,最後,走投無路的他只能求助師父於睿的智慧。
「師父,」他委屈地說,「為什麼,我的泥人怎麼做都不像呢?」
他還清楚記得在華山的那個早晨,他還記得早晨的陽光在師父身上灑出一片金色,他還記得師父用她溫暖的手從他的髒手上接過那個拙劣的泥團,他還記得師父溫柔的聲音,安撫人心的笑容,但是,他卻記不起師父當時說的話了。
就是那句話!那句把逼真與虛假區隔開的話,那句話就是彌勒巷看上去反常的原因,可是……到底是什麼……
周問鶴忽然心裡靈光一閃,他當即甩下貓三,急匆匆跑回裡屋,對著牆上那張畫仔仔細細琢磨起來。
貓三被弄得莫名其妙,只好也跟在他屁股後面一路跑了進來:「怎麼了?」她剛問了這一句,卻被一旁的彭和尚攔住:
「莫做聲」和尚小聲說,「晚晴怕是看出這幅畫的門道了。」
道人湊近古畫,把裡面的人物逐個看了一遍。「果然沒錯,」他心中在高聲大喊,「我竟然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這就是這幅畫古怪的地方,這幅畫,太詭異了!」
門口的婦人,洗澡的小孩,包括街上做買賣的商賈,屋內吃飯的一家老小,這幅畫上總共有八十七個人,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張嘴。畫上的人,表情各異,栩栩如生,唯獨他們的嘴,如同被縫上一樣,緊緊閉著。周問鶴忽然覺得渾身發冷,身體忍不住戰慄起來,當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這泛黃街巷上所有人的行為,都變的莫名怪異與扭曲,這幅畫中的,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無聲世界,而這個世界裡的「人」,他們不是在吃飯,也不是在洗澡,他們只是在,無聲地模仿著這些動作。
注[1]: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學中的超自然恐怖》
注[2]蒸餾酒最早於元代傳入中國。(另有宋代始創說,唐代始創說和漢代始創說)
第121章 第七章第二十節【暴雨
彭和尚讓項奴兒把貓三與周問鶴一路送出了襄陽城。貓三顯然還在為周問鶴執意要去洞庭生著悶氣,騎在驢上一身不吭。項奴兒與周問鶴也沒有什麼話好聊,幾個人就這麼陷入沉默。眼見著貓三越走越快,不多時就只看得見一個黑點了,項奴兒忽然開口:「我說,你們兩究竟怎麼回事啊?」
「什麼怎麼回事?」道人問。
「你跟貓三兒啊,我這個外人真是看不明白,你們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