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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問鶴看了一眼村中的重重鬼影,土墩前的訪客正在越來越多,落日下,他們有些正在駐足默禱,有些,則在骯髒的黃土上匍匐不起:「那他們聚在這裡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馬上要讓你看的東西,他們活著的希望。」說到這裡藤原忽然住了口,眯起眼睛望向天邊,「起風了?」
他沒說錯,拂過皮膚的氣流漸漸變得狂躁,三月二十四日傍晚開始的這場大風在縣城打亂了蒼雲的步調,而在這裡,它把村口的沙塵揚起了幾丈有餘,幾乎完全遮蔽了三人的視線。
「這幾天來風是越刮越大了。」周問鶴捂住口鼻,因為有風聲掩護,他也不不必壓低嗓音說話了。
「我來雁門兩個月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風。」胖子也以狼狽地袖掩面,看得出,他對身上這件粗工衣服很不習慣,「從這裡是看不見了,進村子吧,不過要千萬仔細,這種天氣很容易迷路。」
三人在滿天風沙中,小心翼翼地朝土墩的方向前進,沿途經過一些當地人身邊,對方也沒有多留意他們。土墩已經越來越近了,雖然大風中它只剩下模糊的一團,周問鶴還是能夠確定它只是一個普通的土墩,由一個土夯的戲颱風化而成。
「出來了!」藤原忽然低聲說,他的語氣里除了嚴肅,竟然還帶上了幾分儀式感的莊重。周問鶴朝前方望過去,只看到土墩背後隱隱約約伸出來兩條手臂,他正要說什麼,手臂的旁邊又出現了更多的手臂。
這些手臂看上去略顯粗短,帶著一種孩童的豐腴。周問鶴數了一下,手臂一共有八條,全都伸向天空,張開五指微微扭動。陣陣帶著嫌惡的詭吊感襲上道人心頭,因為從他這個位置看過去,土墩後面絕對只容得下一個人……那這些手臂是從哪裡來的?
身邊的石國遺民用一種不正常的語調開始緩緩念誦,他們的聲音虛弱而雜亂,根本無法蓋過大風,只能在風嘯里淪為一種若隱若現的喃喃低語。饒是如此,周問鶴依然從這些呢喃中聽出了虔誠與決然,仿佛這土墩後面的,是他們精神最後的庇護。
風越發大了,土墩的周圍一片天昏地暗,最後一絲餘暉也終於隱沒不見,狂沙漫捲中,手臂的主人終於徐徐走了出來。
周問鶴看不清走出來的究竟是何物,他依稀只分辨出來一個臃腫矮胖的輪廓。輪廓的的身體跟手臂一樣在無規律地扭動著,似乎只有這樣,它才能在地面上保持站立的平衡。八條手臂全部長在那個輪廓上,有點像一棵枝繁葉茂的低矮灌木,可笑的是,它似乎只有一雙腿,所以,它只能搖晃著蹣跚而行,就像一個學步的小兒。
在這種扭動中,透著一股古怪的天真,仿佛是一個爛漫的孩子模仿大人拗起腰肢。只是這天真落在眼前的輪廓上,卻十足地讓人不寒而慄,好像思想正在被它緩緩侵蝕出一片空白。這就像是洞庭湖裡那張憨傻的痴臉,你在它們身上看不到惡毒,也沒有仇恨與殘忍。道人幾乎可以在腦海中描繪出那個輪廓此刻臉上讓人血液冰凍的無邪笑容。
「他們在說,『赤腳波斯入大唐』,」胖子在周問鶴耳旁道,「這裡的人,稱其為哪吒,說它是毗沙門天的三太子。他們在四處流離乞食的過程中遇到了它,把它當做一個活的偶像藏了起來。哪吒有時候會為他們治病,有時候,還會外出為他們帶來食物,現在,這群人已經完全是為了這個東西而活了。」
「燕帥說有雁門有一個八臂怪物,夜裡會圍著村莊房舍打轉,原來說的就是它?」周問鶴望著那團朦朧影像沉聲到,「它難道真那麼好心?養活這麼一大群人,只是為了讓大家拜拜它?」
「我的人費了很大力氣才跟這裡的遺民搭上關係,他告訴我了一件怪事,有好幾個石國遺老在與哪吒接觸後,像是換了一個人。不是說性格,或者外貌身體有什麼變化,我的人就是感覺……他們不是他們了,就像是用相同的材料打成相同款式的家具,什麼都一樣,但如果你熟悉原來那件家具,你就會感覺到兩者的區別。」
周問陷入了沉默,此刻這入春的狂風擦過皮膚,竟也讓他感到了透骨的寒意,過了好半晌,他才遲疑著開口:「我師父清虛子,曾經跟我提過相似的東西。」
「哦?於真人怎麼說?」
「我師父說,洪荒中有一種動物,非鳥非獸,是從天地初開以來,最純潔的東西。但是,人類無法理解這種來自宇宙的絕對無暇,如果人與它接觸得久了,那股純淨就會像毒一樣蠶食掉那人的人性。日積月累,隨著領悟的加深,那人的心智會被洗滌得分毫不剩,藤原老闆,你明白嗎?徹底的清澈無垢,就是空無一物,無喜無悲,無憎無欲,成為一片死寂的清明。當一個人的心智被滌盡後,他就會下落不明,留下的只是一個高明的複製品,當那東西周圍所有的人都變成複製品後,它就會離開,而那些複製品,還會向正常人一樣繼續在那裡生活勞作,甚至娶妻生子,我師父說,那是它留給世人的禮物。千萬年來,那動物就是這麼行走在天地間,卻幾乎無人知道它的存在。」
周問鶴重重長舒了一口氣:「藤原老闆,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看它嗎?」
「其實,我還有一個猜想要告訴你。」胖子不得不提高了音量,風太大了,如今四周一片晦暗,連那個輪廓都幾乎看不見了,「摩奴的血脈潛藏在我們所有人體內,所有的人都有殃禍及身的可能,但是,今年以來,死在種殃上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