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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顫抖的聲音中夾雜進了憤恨與嘲笑:「人啊,就是這麼愚不可及。明明已經安全無虞了,不但自己不知感激,還要替別人把避難所拆掉。」他緩緩回過頭,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盯著道人,這眼睛裡卻沒有惱怒,當一個人要捏死一隻螞蟻時,這隻螞蟻是不值得他惱怒的。
「張君寶呢?」他冷冷地問。
「被白牡丹和張定邊攔住了。」周問鶴回答。
「你們還真是,萬眾一心啊。」老人譏諷道。
周問鶴仔細打量這皺橘一般的老臉,他從沒想到過人的臉可以蒼老到這種地步。那張麵皮好像被人用力絞了上千次,以至於最後一點生命力都從他的臉上被絞乾了。道人幾乎能夠聞到從麵皮的褶皺中傳來的腐臭味。周問鶴看了又看,極力想要從那張如同紙漿糊成的臉上找到些許舊日熟悉的痕跡,但是他最終放棄了,他終於沒能把眼前的老妖魔同那個少年聯繫上。
耄耋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周問鶴髮現他的左手已經扭曲變形,成了一隻畸形的肉螯。毫無疑問,之前的楊霜就是被這蝦螯一樣的肉肢拍死的。
「我已經記不清,我在這裡看到了多少次循環,我也記不清,殺了你多少次。但在每次殺你之前,我都要把接下來的話說一遍,期待你會懸崖勒馬:我已經領教過了無數次,你的劍法,『胡笳十八拍』,我比你自己更熟悉,你的手還沒抬起,我就知道你想做什麼,我是認真的,你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我現在給你最後的機會,回去吧,讓應該發生的事發生,在這件事裡,你的死活無足輕重,但是此時此刻,我特別地想要你活下去。」
那耄耋老人不再說話,靜靜看著周問鶴,似乎光抬起眼皮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周圍一片寂靜,只有老人陳朽氣管中傳出的渾濁呼吸聲迴蕩在兩人周圍。周問鶴也在看著他,眼睛裡只有無盡的悲涼。
他們兩個只是相對而立了半晌,但是周問鶴感覺似乎已經過了漫長了一個時辰。老人身側的虛空中忽然傳出了響徹天地的「呼嚕」聲,這聲音里夾雜著無以名狀的癲狂與痴傻,只有掐滅了自己所有理智的生物,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恍惚間,道人隱隱約約看見虛空的背後有個龐然大物正在接近,仿佛要從這一片黑暗中衝出來。
耄耋老人嘆了口氣:「我早就知道,這是浪費時間。在你臨死前,我可以告訴你一句實話:我其實,真擔心你會轉身回去。」他斑駁的老臉上浮現出了一個不知算不算笑容的表情,「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是變數。這件事,我已經重複了成千上萬次。我守護輪迴太久,我太老了,我承受不起意料之外的改變,一次也不行。」他艱難地張開雙手,把他佝僂的身軀完全展現在周問鶴面前,「你馬上就可以解脫了,而我,不久之後還會看到你,那樣進來,那樣站在這兒,那樣跟我說話。你看看我,我自己,才是這個輪迴的囚徒。」
「別怕,我來幫你解脫。」道人說,他這句話是真心的。
耄耋老人搖著頭,他的頭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從脖子上掉下來:「姓楊的,別廢話了,我辦正事要來不及了。」
周問鶴又看了一眼虛空,那東西已經在黑暗中聚起了輪廓,就像從一灘墨水裡浮了上來。道人看見的,是一張憨厚,呆滯的笑臉,這笑臉掛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頭顱上,正在虛空邊緣小幅度地左右晃動。是的,那就是君山石像雕刻的東西。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山頂颳起了狂風。風聲夾雜著越來越頻繁的「呼嚕」聲盤旋在兩人上方。「來吧!」耄耋老人回頭看了一眼那直插天際的巨柱,畫滿了詭異圖像的彩幡正在風中狂舞,老者努力用沙啞的嗓音蓋過風聲,「我們結束這事。」
鐵鶴道人拔出了「無弦」,大風已經迷了他的眼睛。他嘗試調動了一下內息,依舊散亂無力。他眼下的情況,恐怕只能出一劍,一劍之後,他可能連收招的內力都不剩了。「那就這樣吧。」周問鶴心裡想,「反正被逼入絕境,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一念及此,他跨出了第一步,狂風拍打著他的衣襟,他幾乎要咬著牙才能頂風向前。「呼嚕」聲已經震得地動山搖,仿佛整座督郵都有倒崩之虞。
道人眯起了眼睛,他跨出的第二步有如野鶴振翅將起,他已經知道要用哪一招了,他幾乎沒有猶豫,如果要把性命賭上的話,那就只有這一招。
第三步,周問鶴已走到老者面前,老人怪手一搖,聲勢猶如宇外飛山,萬鈞雷霆塌天而下。也就在這一刻,周問鶴手腕一抖,三道劍光快如疾電,老人還不及看清,直覺寒光劈面一閃。三環套月。
太快了,快得直到「無弦」把他當胸貫穿,漆黑的劍鋒透背而出,老人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僵立在那裡,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驚異與駭然布滿了他的面孔:「純陽……太虛劍法……你……怎麼會用這一招……」
「你還認識它?」道人問。
老人低下頭,眼睛來迴轉著,他像是在拼命思考著什麼,片刻後,他又抬起頭,注視著周問鶴的臉,此刻,他們兩個的臉相距不過數寸,兩個人的呼吸都毫無保留地噴到了對方臉上。
「你!你!你已經死了!你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
虛空中的東西蠢蠢欲出,它的兩個前肢已經漸漸衝破了黑暗,剎那間,讓人目眩的光環覆蓋了周圍一切,時間仿佛以這一刻為起點,向無數個方向延伸出了無數條線,每一條線中都有這兩個人的身影,有的線中他們兩個同歸於盡,有的線中他們從未相遇,有的線到了一半戛然而止,有的卻自我封閉成了一個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