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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一刻,鐵鶴道人仿佛聽到了鋼鐵受到巨力扭曲而發出的「吱呀」聲。「那是他的驕傲,」他心裡想,「他整個人都是由驕傲支撐著,他的人倒下之前,他不會允許他的驕傲先倒下。」
這關鍵一把,周問鶴賭贏了,謝淵緊抿著嘴唇,握拳的雙手在黑暗中微微顫動,最後,他終於沒有否認。
老舊的木質地板忽然傳來了「咯吱」聲,一個風度翩翩的白衣男子徐徐踱到謝淵背後,一隻手若無其事地搭到了浩氣盟主的肩頭。「謝盟主,」他慢條斯理地說,「聊兩句如何?」謝淵沒有回頭,黑暗中,他的一雙眼睛還是死死盯住了周問鶴,道人仿佛覺得四周的空氣已經變成了流沙,從四面八方向三個人迫來,壓得自己一點氣都吸不進肺里。
大約過了五個呼吸,沉默中的謝淵忽然低吼一聲,整個身體向後撞去,同時一桿長槍點向道人檀中。周問鶴本知道這是虛招,卻還是被逼得連退了四五步,耳畔傳來王遺風的聲音:「留在屋內,不要出來。」抬頭間,只看到一個戎裝一個長袍,兩道黑影從屋頂的豁口竄了出去。
周問鶴想起鐵鶴劍還留在房中,正打算去取來,肩頭被一個人抓住:「道爺,這是浩氣盟和惡人谷的私事,我們不便插手啊。」不知什麼時候,無漏和尚已經穿戴整齊站在了道人身邊,道人一回頭,正看見他的大腦袋。即使在這種黑暗中,那顆腦袋也似乎隱隱泛著一層淡光。
周問鶴急忙伸出三根手指,打個慈悲:「大師,貧道有一事請教。」
無漏顯然沒想到面前的人會突然多禮起來,兩隻胖手在胸口亂搖:「道兄有什麼指點儘管開口好了,還請教什麼。」
周問鶴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舉止有些奇怪,無奈他馬上要問出的問題實在在要緊,太嚴肅,太開不得玩笑:「尊師野狐禪師……真的是十五年前便已圓寂了麼?」
無漏和尚僵住了,他那兩隻原本在亂搖的手停在了胸前,整個人像是一尊拙劣的泥塑。過了許久,他才喃喃開口:「道爺……何出此言?」
「因為貧道有理由相信,」周問鶴說到這裡,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十一年前,兇案發生的那晚,尊師也在這座客店中!」
「為什麼!」和尚驚叫,聲調像極了一隻受驚的野鵝。
道人攤開手掌,把佛像湊到無漏眼前:「你有沒有見過這個?我剛才在地板下面找到的。」
四周忽而歸於寂靜,但是周問鶴卻覺得他聽到了眼前這個胖和尚牙齒打顫的聲音。
「這尊佛像,可是大寶光閣的收藏?」道人問。
無漏搖搖頭:「不是,」他的聲音如同夢囈,「這是二十餘年前,我師父從外面帶回來的。」說到這裡他低下頭,用一雙肥胖的雙手重重在臉上摩挲了兩下,才用一種異常疲憊的語氣接下去說:「我真希望這東西從來沒入過我們寶光閣……還有,這根本不是佛像。」
「怎麼?」道人正待再問,無漏已經點燃了火摺子,兩人站立的地方頓時蓬起一團橘黃色的光團,搖曳的光芒鋪展在和尚臉上,拓下出了數不清的陰影,像是無數跳扭曲的黑蟲在泛黃的麵皮上虬結。
周問鶴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只一眼,他就確定,這真的不是佛像。這尊青銅鑄像的身體四肢屬於一個男性,他打著赤腳,袒胸露乳,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身材勻稱修長,總而言之,和一般的佛像無異,區別在於頭部,這尊銅像,頂著一顆黑羊頭。
這是一顆很標準,很寫實的羊頭,既沒有什麼藝術上的加工渲染,也看不出表情,如果把這顆頭按在一隻山羊的脖子上,那這就是一頭尋常的山羊,不管是讓人看到,還是讓別的山羊看到,都不會留意到它。然而現在,注視著這顆羊頭的周問鶴,不知為什麼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一陣不可遏制的戰慄從他的腰眼沿著脊椎一直傳到了腦顱中。和這隻羊頭對視,他仿佛被吸走了一切的感情,快樂,憤怒,恐懼,哀傷,他都忘卻了,只剩下了永久的空洞。他的身體和意識還留在堆腐朽的廢墟里,但是魂魄卻已脫離了出去,進入了一場永無止境的墜落中,上不見天,下不見底,只有不斷將他吞噬的,無邊的虛無。
忽然,他有了一種很奇怪的念頭,這個念頭是如此的荒唐,但是在道人看來卻又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它像是毫無預兆之下鑽進周問鶴顱內皮層下的,又像是早在他嬰孩時期便已然埋入他腦中,如今忽然破土發芽的。鐵鶴道人摸索著銅像,喃喃自語說:「兇案發生的那一晚……那兩尊被斬首的地藏王像,其實是替身……不管那股力量的源頭是什麼,它真正要破壞的……」說到這裡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東西,搖曳的火光在那顆冷漠的羊頭上閃爍,看起來,那顆頭顱像是在朝他微微頷首。
第68章 第五章第八節【夜色鬼
無漏和尚一愣:「道兄是說……那兩尊菩薩,是因這東西而被削去腦袋的嗎?可是……怎麼可能呢?」
周問鶴甩了甩頭,他現在腦袋裡很亂,各種思緒在他顱內中摧枯拉朽般地橫衝直撞,但是他卻無法捕捉。心中有一些念想呼之欲出,但他就是不能把這些心念組織起來。他勉強抓住無漏和尚的衣袖,說:「大師,令師二十年前,為什麼要詐死?」
大和尚重重出了一口氣,緩緩說:「我不知道……自從這羊頭佛進了寶光閣之後,各種聳人聽聞的怪事就層出不窮。」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像是強迫自己緩一口氣,「有一天晚上,師父明明已經就寢了,誰知到了夜裡,他忽然穿戴整齊,提著燈籠走到院子裡,面對一堵牆壁孤零零地站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