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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
「雖不知名姓,但貧道曉得,女施主從閣皂台就一直跟著貧道。」他停了停,又道,「其實,我也一直在等著施主。」
師凝心中大感不妥,正要再問,周問鶴忽然面色一變:「其它的事,我們稍後再細談,這水裡的東西可等不得。」
他話音未落,師凝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驚叫聲,她轉過身,發現好幾個村里人站在岸邊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有個中年婦人伸手指著湖水,發出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悲傷的尖厲哭聲,她身邊的後生像是受到了婦人驚嚇,撒開腿朝村子的方向跑去,而另有一些人則正從村中慌慌張張跑出來。師凝順著婦人的手指看過去,立刻明白了那群人驚慌的原因,浩淼的水面泛起波紋,一個面色慘白的人直挺挺地從水下浮了上來,接著又是另一個,然後是第三個,之後是第四個人,他們中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像是一根根木頭一樣依次浮出水面。師凝數了一數,一共有十五個人,他們仰面朝天,張目開口,有些人嘴裡甚至能看到水草與蝦蟹。岸上的人還在大呼小叫,水裡的死人則報以湖水一般的沉默。有趣的是,這些人在活著的時候未必有多親密,大部分只是在一個村落里生活,其中幾個還有些過節,然而淹死之後,他們卻仿佛要好了許多,手拉著手在水面上圍成了一個大圈。
(「回憶,湖水」第一部分結束)
第二天早晨,風浪總算小了一些。太陽從雲層里鑽出來,在灰濛濛的海上撒下點點刺目的金光,乍一看,仿佛從海水裡伸出的無數刀劍。
墨舟是一艘巨型廣船,通體用鐵力木製造,接縫以桐油麻絲石灰填充,外殼塗以瀝青,這些是標準的大食工藝。船身從前到後有四根桅杆,主桅高20丈[1],可供人攀爬瞭望。綱首是一個50開外的嶺南人,據說大半輩子都在跟大海搏鬥。這次航行,部領,直庫和大部分人伴都是新招募的,只有事頭趙登兒跟火長薛團是跟隨綱首的老人。[2]
「水手圈子就這麼大,就算沒一同出過海,相互之間也一定有點耳聞。」邊舵木芳說著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要是他這個樣子被大翁[3]看到,可能就不止一頓訓斥這麼簡單了,「老屠在我們這行里風評向來不錯,沒想到他一離開港口就出岔子了。」
「老屠」指的是船上的碇手屠年海,今天一早,原本他應該去船頭測量海水深潛,但這位仁兄卻把自己關在艙室里說什麼也不肯出來。
說實話,昨天夜裡墨舟已然離開了暗礁叢生的淺海,如今並不一定非要碇手出馬,但是作為一名老水手出海頭天就公然抗命,這簡直就是蓄意挑釁領導層,尤其對新入伙的部領翟東焦而言,老屠的行為更加不能忍受,前者正要給新東家留下個良好的第一印象。此刻,他已經暴跳如雷,在老屠睡的艙室門外指天畫地地破口大罵。
「屠老爺子幹嘛不出來?」魚一貫笑嘻嘻地問。
「跟老屠一個艙室的人說,他昨晚一宿沒睡,反反覆覆在念叨船上來了不該上來的東西。」木芳咂咂嘴,認真思考要不要再給自己灌一口寶貴的濁米酒,「這種情況也挺常見,有些人在海上待久了,就會疑神疑鬼,總覺得在船上看到了陌生人,實話告訴你,我們每年都有幾個同行在船上崩潰。」說到這兒木芳隨手指了指船舷外:「你知不知道在海上的壓力有多大?你看看那一片空空蕩蕩的海面,想像一下,你五旬,十旬,甚至十五旬的日子都只能看到那個,」他最終還是沒忍住又灌了自己一口,「鐵打的漢子也會發瘋。」
注[1]:我沒有找到關於廣船的具體數據,所以不知道主桅杆到底應該多高,我只是儘量往大里說。如果讀者誰知道哪裡能找到廣船的具體信息,請一定告訴作者。
注[2]:綱首的權力等同船長,他跟事頭,部領,直庫都是領導層。人伴類似水手,火長類似領航員。
注[3]:艄公。
第269章 第四章【第一次會議,
發生在第一天的騷動,最終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結束了。翟部領找來招頭[1]撬開了門,帶著幾個親信哇哇怪叫著衝進艙室內。過了不多久,這群人從裡面扛出了一個用蘆席草草包裹住的東西,圍在門口的人群又喧譁了一陣,隨後忽然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面面相覷,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木芳看到了一個船客站在人群外朝裡面探頭探腦,正是臨出海前強塞進魚一貫艙房的唐門弟子唐棄。
「你朋友。」他把唐棄指給魚一貫看,後者立刻露出厭惡的神情。這其實不能怪魚一貫,人對於分享自己空間的陌生人一般都喜歡不起來,何況還是這麼一個喜好打聽閒事的陌生人。
唐棄也看到了魚一貫,他馬上興匆匆朝他們走來,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已經完全把自己當成魚一貫的老熟人了。出門在外,碰上這種人是最頭疼的,因為他的思維和別人的根本接不在一處,別人對他的嫌惡他可能完全領會不到。
「唐兄,那邊是什麼情況?」魚一貫問。
「屠老爺子死了,翟頭兒衝進去後,就看到老爺子把自個兒吊在艙室里。」
「晦氣。」木芳嘟囔一聲,「這可是新船吶,艙室還要睡人的。」
「部領正要去跟綱首事頭商量,再提拔一個人做碇手,反正在靠岸之前,碇手也就只有看管一下錨碇的活兒。」唐棄話音未落,他身後忽然又傳來吆喝聲,人伴們已經把綑紮妥當的屠年海扔下了水密倉,魚一貫依稀聽出他們吆喝的是崖州土話「大人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