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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我的保證,青衣人沒再說話,不多久,灰白色的煙霧忽然從老樓門窗里滾滾湧出。
「不好!」村長驚道,「那傻子點燃了秸稈!」
人群里開始一面後退一面竊竊私語,有幾個村民望著老樓蠢蠢欲動,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救火。所有的的眼光都投向庾冰,我仿佛看到了一群綿羊正等待頭羊的指示。
只有庾冰沒動,他真像一尊冰人似的立在原地,冷眼瞧著灰柱升騰而起。門內又傳出幾聲呼喊,但隨即被咳嗽打斷。隱約可以聽見門內仍然在念叨著「浩氣」,「燒」這幾個字,但是聲音越來越微弱。
庾冰忽然開口了:「搬秸稈來。」他聲音很輕,卻讓人有振聾發聵的錯覺,判官終於開始斷罪了。
「庾大哥?」孔星侯小聲問。
青衣人還是死死盯著大門,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把這棟樓點了,他既然想燒,就燒個痛快!」
秀才遲疑了片刻,古澤就已經率先帶著村民動起手來。我看著我的那些鄉親,他們一個個如釋重負,興高采烈,挨家挨戶地搜尋秸稈,迫不及待想要將禍根一把火除掉。
沒過多久,秸稈已經在樓下堆成小山,我懷疑他們是不是把全村的存貨都帶來了。
門內這時已經沒有了聲音,連煙霧也開始漸漸變小。我們心中都犯起嘀咕,魏鯉是不是已經死在裡面,但是沒人敢把話說出來,只要看一眼庾冰的表情就知道,他不關心這些,就算傻子真的死了,他也要這棟樓為丫頭陪葬。
庾冰走到秸稈垛前取出火鐮,乾淨利索地打了兩下,第一縷火苗就被點燃了,大家看著這一切,默認處決是青衣人的特權。火苗一開始只是在秸稈間隙冒頭,然後忽然之間就竄上了一丈多高。熱浪撲面而來,我們不得不又向後退了十幾步,圍著老樓散開。庾冰則留在老樓門前,他仔細查驗了一遍秸稈垛,確認沒有問題後才過來加入我們。
老樓內部始終一片死寂,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過傻子的聲音,只有烈烈火聲充斥在風中。明黃色撕開了沉沉夜幕,仿佛在泥灰中澆下了一汪鐵水,灼得看客們雙眼生疼。我們像是見了光的蟲蟻一樣後退不迭,沒過多久便轉過頭紛紛回去了,留下老樓在夜幕下燒成了一根火柱。我想今晚每個人在跨入家門後,除了慶幸,一定還會感覺又有些悵然若失。老樓是村子的一部分,如今,它像是守宮尾巴一樣被我們丟棄了。
我在舊祠堂里又見到了庾冰,顯然他從老樓離開後就直接到了這裡。青衣人坐在胡床上,眼圈有些紅,我想他應該是剛哭過。
「這裡就是五十年前,最後幾個倖存者避難的地方嗎?」庾冷泉問。
我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望著打開的靈柩,丫頭被打扮停當放在裡面,我很想用栩栩如生來形容她,但那是故事裡的謊話,現實世界中活人就是活人,死人就是死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靈柩前點著兩盞白紗罩起的燈籠,勉強只能照見大半個祠堂,慘澹的白光兀自搖曳著,把周圍一切都映得毫無生氣。
「沒錯,就是這裡。」我回答,「當時的祠堂幾乎被菩薩拆乾淨了,現在這個是後來在原地基上重建的。」
「你們幹嘛非要把祠堂建在這裡?」
「我們也不想,但建到別處總是塌,就像房子立不住一樣,祠堂在村里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這兒。自從落成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年了,除去冬夜裡鬼鬧得比較凶,也沒別的毛病。」
我們又沉默了半晌,最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老庾,我有個問題要……」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非要放那把火?」青衣人問。白光映照下,他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血色,陰影扭曲了庾冰的嘴角,給人一種他正在冷笑的錯覺,「沒錯,我是借著報仇為名,故意要燒掉魏家老樓,你也應該猜得到,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金童銀鯉』?」我試探著問。
庾冰沒有回答,但我看得出他是默認了:「不管是誰在老樓上留下這個記號,它對浩氣盟都是禍非福。我今天不把記號除掉,以後難保不會被其他江湖人看到。」
青衣人說到這裡,皺起眉頭:「老魏,我知道這麼說你會看不起我。但是浩氣盟這麼多年來在江湖上攢下的唯一的財富,就是』浩氣長存』四個字。天下人都知道,好人只要找到浩氣盟,就有了保障。因為浩氣盟弟子,專管不平事,就算實力不濟,也會拼死一搏。這四個字,是我們無數兄弟用命保下來的,這四個字就是我們的信仰,也是如今盟中子弟行走江湖的依憑。所以我無論如何不會讓別人玷污這四個字,哪怕有一絲一毫可能都不行。為了這個,我可以放棄信仰。我就是這麼想的,如果非要有人做惡人那就讓我來做,如果非要有人承擔後果那就讓我來擔,總得有人犧牲自己保住浩氣盟。」
我知道這些話都是庾冰的肺腑之言,但我聽在耳里卻不是滋味。以往只要提到浩氣盟都會讓我浮想聯翩,然而這次在靈柩前,我卻覺得心裡發冷。難道說,天下所有的無私,所有的美名,拆解出來都儘是算計跟陰謀嗎?這樣說的話,天底下又有什麼事,是經得起細看的呢?
我又重新望向靈柩中的譚梨,我始終覺得與她相對時,能看出她臉上的猙獰怒意,也許,她是因為綠瓷小瓶的事在怪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