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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水那一刻,高鎮又回憶起了淮南的那個夜晚,不過當時淹沒他的是河水,河水對他是沒有危險的。
而海水不一樣。
高鎮曾經在海水中休克過一次。那時候他大約十歲出頭,以為可以控制住海水沒頂時全身肌肉的劇烈震顫。被救起來之後,高鎮躺了兩天,在床上這段時間裡他想通了一件事:每當他試圖強行適應大海,身體的排斥都會加大。那時他也終於明白了,錯的不是他。雖然高濤不能理解兒子,在床頭斥責年幼的高鎮是做戲,但是高鎮已經決定再也不會潛入海水中。
又是那種身不由己的恐怖感覺,高鎮覺得自己的神經都被打了結。從臟腑深處到手指末端,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在瘋狂顫抖。
名捕放鬆全身不再與痙攣對抗,「你已經不是那個害怕被海洋帶走的孩子了。」他在心中告誡自己,「就算腥臭的海水將你囫圇吞下……」,水中的淡色瞳仁剎那間像是噴出了足以烤乾海水的烈火,「下一刻也得乖乖把你再吐出來!」
高鎮像是鯨魚一樣衝出水面,人已經貼在高濤身側。兩記崩山裂地的重拳直接轟在巨人面門上,斑駁的青殼被徹底砸成碎屑,露出裡面貝類軟腔一樣的嫩肉。
高濤踉蹌跌倒在地,卻也把桓有齡以及一旁兩個木箱帶進水中。長生人很快又站了起來,但是大翁卻被壓在了木箱下,痛苦地扭動著。
高濤發出破爛風箱一樣的喘氣聲,嘴角裂開了一條直達耳際的豁口,他的身形落在捕頭淺色的眸子裡竟帶著一絲畏懼。
「別打了,別打了,」長生人連連擺手,他似乎花了很大力氣才讓自己站定,「行,行啊捕頭,我承認我打不過你。而且你也說對了,我確實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可是你又比我好上多少?」他語氣裡帶著嘲諷,但是表情因為缺少五官而無從分辨。
就在這時,一聲哀婉的號角聲透過甲板穿入底艙,高濤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然後他巨臂一揮,又將一個木箱壓在了桓有齡身上。水中的大翁頓時停止了掙扎,只剩水面處零星細小的氣泡證明他一息未斷。
「你不承認嗎?捕頭?那你就來抓我呀!」高濤像是要擁抱不良人似地張開雙手,面對著高鎮緩緩後退,身形里充滿挑釁,「你抓我,這個人就要死,你救他,我就要逃跑,你怎麼選?」事到如今長生人終於卸掉了自己父親的外衣,換上一副徹頭徹尾的無賴嘴臉。他或許自己都沒發現他的底線正在不斷被突破。
「你當然會選擇抓我,你本來就是個可以把手下扔在淮南水道里等死的人,這一輩子,你在乎過誰?我們沒有什麼不同我的名捕大爺。來呀,快來抓我!我可要跑了,來來來。」
長生人像個潑皮一樣在高鎮面前拗著脖頸,然而換來的卻是捕頭的一聲冷笑。他甚至都沒有多看對方一眼,一步竄到桓有齡身邊,抬手扶住一隻木箱。
也許是貨物本來就沉,也許是高鎮自己體力耗盡,搬開這箱子比他想像中還要困難。不良人的臉越漲越紅,淡色的瞳仁周圍浮起一根根血絲。
「你弄錯了阿爹……我對……你其實……一點興趣都沒有……我要抓的是周問鶴……你……不過……是剛好擋在我的路上。」高鎮看了他父親一眼,這一眼讓後者幾乎氣的暈厥過去,過去無數次,高濤從他兒子眼中看到過恐懼,仇恨,順從,困惑,痛苦,那些現在都沒有了,那淡色的瞳仁里如今只有鄙夷,不留餘地的鄙夷。
第一個木箱終於被搬開,高鎮又扶住了第二個木箱的邊緣,桓有齡在水下翻著白眼,但捕頭認為他能挺得住。
「我跟你不一樣,阿爹,」不良人朝長生人露出完勝的微笑,「我一直想告訴你,但你聽不進去,你知道嗎,我不是你那種人。」說罷,他再一次緩緩抬起木箱。
高濤看著兒子背對自己,那傲慢的小畜生甚至不屑於去提防他的父親。狂怒讓長生人險些失去理智。但他知道,再打下去沒有意義,他的攻擊最多只會讓捕頭多添一些傷,而他自己則可能錯過最後的撤退機會。
「你是個廢物!」高濤的吼叫聲里充滿了力不從心的挫敗感。他想要咒罵,想要指責,想要奚落,然而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失去了一生中最後一個發泄惡毒的標靶。
高鎮甚至沒有回頭答應他,他驚訝地發現發現父親的語言暴力在他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最後的木箱也被挪開,捕頭將大翁的頭抬出水面。
「我也很想你,阿爹。」他冷笑道。感覺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同了,他說不上來那是何處,卻又明明白白地知道:
那個孩子走了,躲在回憶中瑟瑟發抖的名捕高鎮,終於長大了。
第318章 第四十六章【陰月亮(
薛團晃了晃沉重的腦袋,剛才的緊急減速直接把他從砲台上甩了下來。火長慌忙檢查了一下他的小手小腳,還好,只有一點擦傷。
薛團扶著牆顫顫巍巍站起身,還是感到有些暈頭轉向,甲板上新躺了一些死人,不過火長覺得問題都不大,真正的問題來自於他的腳邊,幾乎一半的甲板都鋪灑著冰冷的青色光芒。
「那是什麼?」虎裘客與魚一貫夢遊一般走到船舷邊,臉上一片茫然,甚至忘記扔掉手裡的武器。
高鎮背著桓有齡剛跨出船艙,就完全沐浴在了透徹心肺的青光里,他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奇景,他忘記了傷痛,仿佛整個身體都被這空靈的光芒擊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