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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精的發酵下,包括嶙峋的路面在內,一切都變得友善了起來,有那麼一剎那,道人甚至覺得就算直接摔在地上也沒關係。然後,就在他調整好姿勢落地之前,那布滿石礫的堅硬地面已經迎面撞在了他身上。如果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過,周問鶴的樣子就像一隻破布娃娃被拋到空中,然後打著跟頭重重栽到地上,牽著四肢在地上翻滾了幾下,然後以一個極扭曲的姿勢停了下來。
這一次和藏劍山莊的情況完全不同,那時候承載自己的是清晨柔軟的濕泥,而這一次,則是如岩石般堅硬而又凹凸不平的沙礫,所以,落地時周問鶴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然而儘管如此,當他聽到自己身體裡發出一連串骨頭折斷的聲音時,他還是大吃了一驚。緊接著,頭部的一次重擊讓他天地為之一黑,險些昏死過去,再然後,刺眼的天空和骯髒的路面就在他的眼前快速切換起來,他聽到自己身體在地上打滾的聲音,就像是半截風乾的木頭。就在這幾個須臾里,道人渾身上下被磕了不下千次,他覺得自己就像被放進了一個骰盅,被人蒙搖一樣。這是他最後的意識,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當周問鶴再次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仰面躺在了地上。其實他並沒有昏迷多久,可能只是兩三個呼吸的時間。正午的陽光如同糊在他身上的一層濕牛皮,讓道人一陣窒息。耳蝸深處尖銳的蜂鳴聲,像是匕首直插入腦。周問鶴艱難地轉動頭頸,他看見自己的左臂正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著。他忽然很想笑,但是嘴剛咧開,臉上立刻浮現出一個痛苦至極的表情。大腦的閘門已經打開了,無數痛楚的訊號爭先恐後地涌了進來。道人原先想咬緊牙關抵擋一下,但很快就放棄了,他決定什麼防禦也不設,就在地上躺著,放任痛楚去做它們想做的事,等痛楚心滿意足之後,他再重新拿回身體的控制權。於是,這個腳蹬紅靴的純陽道士,就在這空無一人的荒原上,痛苦地痙攣起來。
劇烈的疼痛讓周問鶴在灼熱的空氣中不停地發抖,冷汗轉眼間已經濡濕了他的髮際和眉際,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個遭受重創的身體不是自己的。痛楚就像滔天巨浪一樣,一次次把道人淹沒,每一次的痛楚襲來,都比上一次更瘋狂。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溺斃在這不見天日的劇痛中。全身好像有無數根鋼釺正在攪動著他的筋骨,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被放在鐵氈上鍛打,耗盡全天下的墨也寫不完這個痛字啊。
不知過了多久,肆虐的疼痛終於給了道人喘息的機會。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時,肋下的劇痛像是兩隻磨盤大的拳頭重重輪在他頭上,疼得他眼冒金星。他知道自己的肋骨斷了,索性只斷了一根,而且心肺也沒有挫傷。接著他動了動左手,毫無反應,他意識問題的嚴重性,他的左手顯然脫臼了。自己的一身功夫都在左手上,現在的自己就像草原上的一隻兔子那樣的無助。腰椎和雙腿的傷勢並不重,然而並不重是相對而言的,他的雙腿僅僅是勉強能走兩步的程度。
在大略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傷勢後,周問鶴試圖坐起來,然而他剛一抬頭,一股難以言喻的暈眩立刻捕獲了他,他驚恐地意識到他忽略了身上可能是最嚴重端的一種傷勢:腦震盪。
第48章 第四章第三節【老馬之
周問鶴只得乖乖地躺了回去,此時此刻,那灼眼的陽光仿佛也成了對他的嘲笑。他原本想笑的,但是一陣風把地上的干塵灌入了他的喉嚨里,把他嗆得死去活來。有那麼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快走到盡頭了,渾身的痛楚就像幾十把鈍鋸正在他身上來回拉著。不過漸漸的,他覺得疼痛可以忍受了,於是他又做了一次嘗試。這次的結果比上一次好很多,但依舊不足以讓他坐起來,周問鶴髮現自己正處於虛脫的邊緣,最後一絲力氣也揮發在陽光下了。於是,他又一次乖乖躺下,距離天黑還有好幾個時辰,他決定給自己足夠的時間養精蓄銳,要是天黑之後還不能站起來,自己用不了多久就會進了郊狼的肚子。
道人仰躺著,眯著眼睛茫然注視著天空,疼痛,悶熱,暈眩,如同三個磨盤正緩緩碾碎他的身體。他緩緩念起純陽的坐忘訣,以期快些恢復元氣,他知道下一個客棧距離這裡並不遠,那裡也足夠大到可以請來稱職的跌打大夫。「耐心,」他對自己說,「必須耐心,因為除了耐心你眼下什麼都沒有。」
就在這時,一聲微弱的噴鼻聲傳入了道人耳中。他猛然睜開雙眼,把之前念叨的「耐心」二字拋在腦後,一咬牙,「霍」地坐了起來。他還有一件事必須立刻去做,他的朋友還在等著他。
老馬躺在距離周問鶴十餘步遠的地方,脖子以一個可怕的角度彎折著,嘴邊滿是白沫,一雙暗淡渾濁的眼睛裡只有垂死者零星的幾縷生氣。道人原本打算站起來,但又一次失敗了,他只能用單掌和雙膝狼狽地爬向他的老朋友。烈日下,道人幾乎每爬兩下就要翻倒一次,每翻倒一次就要躺下來喘息一陣,之前恢復的元氣幾乎在兩步之內就耗盡了,劇痛捲土重來,把道人眼前的一切染成了一片灰綠色。
道人還在艱難地爬行著,因為他覺得愧疚。悔恨像是腐臭了的陳年老醋,在他心底揚起了一種無法忍受的酸澀味道。如果不是他的心不在焉,他的老朋友原本可以無憂無慮地在蜀中平原上吃草,現在,它只能成為郊狼的食物了,之前答應過它的那些事都做不到了。道人又一次無力地翻在地上,一股強烈的痙攣如電流般竄遍了他的全身,他還來不及細想,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縮成了一團,胃裡面已經消化了一半的糙米從他的喉頭涌了上來。道人嘴一張,酸臭的米糊漿就順著嘴角流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