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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他遲疑地問。
「三十五年前縱橫關中的採花賊,留下十幾條人命後不知所蹤。你是不是他?」
大夫勉強笑了笑:「你看我這樣子,像是採花賊嗎?」
「白慕仙左手無名指有殘疾,不能彎曲,跟你一樣;他的右眼是瞎的,也跟你一樣。」
「就因為這個?你知道天下符合這兩條的人有多少嗎?」
「』白衣先生』說白慕仙就在村里!」
「他這麼說了?他跟你說的?」
「他沒有明說,但是他留下來兩句詩。」
「什麼?」老頭努力做了一個迷惑的表情,他這樣的欲蓋彌彰讓我非常不高興。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這是你最喜歡的兩句詩。」我克制住內心的不滿,依然心平氣和地說。
「這詩又怎麼了?這就能證明我是採花賊了嗎?」大夫說著就要站起來,卻身子一歪倒在地爐邊,火苗幾乎撩著了他凌亂的白髮,「你給我……吃了……什……?」
「別慌,這藥不會致命的,我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
「你瘋了是不是?你……」大夫還想說些什麼,但後半句話已經被喘氣打斷。
我蹲下身,從小到大,我還是第一次俯看我的先生。在爐火映照下,他此刻狼狽的樣子像老鼠多過像人。
「我想要跟著庾先生出去,我被村子綁得夠久了。我要去浩氣盟,我要做一個江湖人!」
「那你就跟著他出去啊,你為什麼要……」
「我要讓他看到是我生擒了採花賊白慕仙,這樣他們才明白我的價值。」說到這裡,連我也忍不住停下喘了一口氣,我擔心不這樣做我可能會被憋瘋掉,「我本來只是打算把你的底細告知庾大俠,但是,譚梨給了我這瓶東西,我就有了另一個想法:直接把你抓住。我也是俠客,我今天要爪一個採花賊!」
「我不是……」
「浩氣盟里的人說,白慕仙的右眼是波斯琉璃燒制的,讓我摸摸你的右眼,我就知道你是不是了。」說完,我就抬手朝老宋伸過去,但就在我手指快接觸到他眼眶的一剎那,大夫猛地坐起來,揮手打在我肩膀上:
「別碰我!」
震驚之下,我甚至沒感受多少勁力,人就已經跌坐到地上,馴服得好像一條家犬。當時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對於剛才的跌倒既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但片刻之後,羞憤跟恐懼讓我的臉頰生起一陣燒灼感。
那邊廂的大夫手腳著地,頂著一頭亂髮對我怒目而視,讓我想到骨瘦如柴的獅子。他沒有站起來,也許他嘗試過,但失敗了吧。
「走開!」他又朝這邊嘶吼了一聲,我剛才的躊躇滿志在一瞬間裡煙消雲散,我忽然又想起來,自己只是一個諸事不成的村漢。我坐在地上連連後退,冷不丁右手觸到一個物件。那是一張胡床,是大夫最喜歡的家什之一。
未及細想,我已經抄起胡床對著大夫扔過去。老人躲閃不急,床腳重重撞到了額頭上。大夫應聲倒地,爐火燎著了他的衣服,老宋一面打滾一面發出尖銳至極的慘叫,我從沒聽過一個男人發出這種聲音,像是有人掐著脖子喊出的。
我站起身,看著眼前雞飛狗跳的場景,沒來由地,一股無名火竄了上來。我的眼珠又開始發燙,十指不受控制地顫抖,我感覺熱血已經開始灌進我的心竅,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既近又遠。
我走上前一把薅住先生的頭髮,另一隻手對著他的臉就是幾下老拳。
我很久以前便知道,我是一個暴躁的人,可惜的是,我沒有暴躁的資本。小時候我為自己的易怒付出過無數次代價,直到我學會咬牙隱忍。但本質上我仍然是一個暴躁的人,壓抑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所以當我面對一個不需要付出後果的目標,我有什麼理由不讓自己的熱血暢意奔涌呢?
「我是俠客,我要抓採花賊!」
宋大夫在我的拳頭下發出了一聲聲哀嚎,每一聲都更加讓人憤怒。我沒算過自己打了多少拳,只記得自己當時腦子像是過火一樣燙,期間有好幾次,因為用力過猛我自己都摔倒在地。
等到我重新找回理智時,老宋已經蜷在爐旁不成人形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剛才做了什麼。
熱血退去後,我開始渾身發冷,後背一陣陣冒出虛汗。我強忍恐懼俯下身,眼前觸目驚心的慘狀讓我好幾次想要別過頭去。
「老宋……」我輕聲問。
地上的人回應了幾不可聞的一聲喘,息。我心中登時一寬:「還好,沒出人命。」
但緊接著,另一個念頭又讓我的心沉了下去:情勢非常不妙!老宋一定會把我毒打他的經過告訴庾大俠,畢竟這樣的傷勢除非瞎子才看不見。到時候我該怎麼解釋我的行為?我能說實話嗎?他們怎麼可能帶一個動不動就熱血沖頭的人離開?
地爐仿佛失去了溫度,我的背脊一陣陣發寒。冷汗好似冰花,一層層貼在我身上,又涼又重。
「不行,他得死。」我聽見自己說。
只有老宋死了,我才能解釋是他在對質中先動手襲擊我,我是出於自衛才下了重手。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為我開蒙的先生,這真的不是我原本想要的結果,但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反正他傷勢過重,沒人搶救的話,留在這裡早晚也是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