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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她幼年被拐子拐走的那一天起, 她便已多次領教過這天道的不公。
但也正因這不公之事經歷得太多, 漸漸的她不再憤怒, 不再怨恨,不再在意,只覺這世間一切都無聊至極。
唯獨這一件事不同。
她所執著的,被旁人輕而易舉得到,她無法再做到不怨恨,不在意。
顧明波低聲笑道:「運氣麼……我想她大概也是有一點的。但我是俠道盟挽瀾幫的弟子,而她這幾年與俠道盟接觸得多,所以對她的經歷,對她做的事,我倒是略有了解。且不說別的,當初在華鎣山,她正遭遇留家堡的追殺,偏偏在那種時候遇上了造極峰的峰主權九寒,她一面要周旋救人,一面要設法除去魔頭,可謂是如履薄冰,舉步維艱。」
她年歲長方靈輕太多,此時談起方靈輕的種種捨生取義之舉,是用一種欣賞稱讚的語氣說話。
豈料她誇得越多,秋眠花便聽得越怒,欲要打斷,話到唇邊卻又最終忍住。
她們兩人之間已經有太多年不曾說這麼多話了。
借著「木芙蓉」的假身份,她與秋眠花居然能夠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這麼多句,都沒有再爭吵,沒有再刀劍相交。
實在難得。
她不想破壞這樣的氛圍。
於是她一直沉默不言地聽顧明波說到最後一句:「如今正道群豪能夠接納她,她為之付出的,絕非輕而易舉。我想佛家所說的因果,並非是無稽之談,她現在得到的果,都源於她當初種下的因。」
隨後,顧明波頓了頓,猶豫了一下,終究是忍住沒說了那一句:
——你恨她與危蘭,是沒道理的。
秋眠花不屑地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無非又是善惡有報的說法,對嗎?這世上善有善報的事兒也的確有那麼幾樁,譬如她方靈輕,但做了善事反而含冤而死的人更加不少,這難道不是不公嗎?」
顧明波道:「這話不錯,有些時候這世道確實很不公平。不過……你既然聽說書先生說了那麼多江湖故事,那可聽說過荊楚危門的門主危蘭?」
秋眠花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顧明波道:「我也認識她,幾個月前我們談天時,我們談起俠道盟之事,她還和我說過一句話。別看危門主年紀輕輕,世事看得倒是通透,那句話很有些道理。」
秋眠花道:「什麼話?」
顧明波正要回答,倏然間望見前方一株大樟樹下蹲了個小販,正在賣他面前的兩籮筐柑橘,四周圍了不少百姓。
引起顧明波注意的,倒不是那小販或他的柑橘有什麼不妥,而是那小販旁邊的大樟樹的樹幹上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痕跡——是師兄留下的暗號?師兄怎麼也來了城裡?
難道他聽說了自己救下紫蘇的事兒?顧明波沉吟須臾,走到那小販面前,也買了四個柑橘,旋即往後一拋,其中三個柑橘分別拋到了秋眠花與紫蘇、茯苓的手中,她們自然也輕輕鬆鬆接住。
趁此時機,顧明波又借著人群的遮掩,一面付錢,一面悄悄在附近也留下一個暗號。
隨後,她才返回到秋眠花的身邊,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柑橘,也看了看秋眠花手中的柑橘,道:「秋日是豐收的季節。」
秋眠花不懂她話里的意思:「是又怎樣?」
顧明波道:「但不是所有種下的種子,都能長成大樹,收穫自己想要的果實;天災人禍,隨時隨地有可能令它們毀於一旦。可若是因為懼怕這些狂風暴雨,而不去播種,那便更加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果實。」
她說到這兒,已經剝開手中柑橘,見秋眠花似在發愣,笑道:「你怎麼不吃?」
秋眠花本來無心飲食,顧明波的這一笑卻讓她心中一動,遲疑微時,也剝開了橘皮,吃了一小瓣橘肉,既酸又甜,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味道,旋即只聽顧明波繼續道:
「因緣和合才能呈現出果。所以這世上很多事,有因不一定有果,然而有果卻必定有因,無因則必定無果。」
那橘肉的酸味突然變得比甜味重了一點,她聽出了顧明波的言外之意,原本不以為然,正待反唇相譏,遽然間心裡不知怎麼冒出一個念頭:當年她雖常常思索她們結交之事一旦暴露,該如何對付那些要對她們不利的人,可是什麼改邪歸正,她的的確確從未想過,自然更從未為此而做過任何事。
這念頭卻只是一閃而過。
知過而改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則無比艱難的事。
而最難的,恰恰是前兩個字。
這世上很少有人能夠心甘情願承認自己的過錯。
秋眠花也不例外。
她看著手中的柑橘,冷冷道:「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果子,不必非得親手種下,將它買下也不可以嗎?」
顧明波道:「能夠買到當然好。可惜有些果子太過稀少珍貴,無處可買,也只能自己種了。」
秋眠花道:「不,還可以從他人手中搶得,只要有本事。」
這句話,完完全全不像是一個普通百姓應該說的話。
一旁的紫蘇默默地聽到這裡,早有疑心的她終於大驚失色,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自稱「木芙蓉」的女子,心中震動不已。
顧明波又收斂起了自己的笑容,面色沉下來,平靜地道:「你搶到嗎?」
這四個字令秋眠花又是一陣心痛,本欲要回一句還不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結局未定,誰說最後沒可能搶到?但此言一旦出口,她們之間的氣氛恐怕會更加劍拔弩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