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3頁
雲興逸道:「當然是因為你的父母。」
他說出這句話時毫不遲疑,但說完又頓了頓,倏然苦笑了一下,仰起頭望著茫茫夜空,也不知是因為內傷還是因為回憶,他的胸口又開始痛得厲害,低聲道:「你記得他們嗎?我還記得。他們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每一次上山見到我,態度總是那麼溫和,總是要特地與我說幾句話,問問我最近過得如何,有時還會在山下買來不少蜜餞果子送給我。」
「可是……他們對我好,對你卻更好。他們每每和你說話,語氣更柔和百倍,但凡你走山路走得有些累了,他們一定會抱你入懷。所以我那時候真忍不住羨慕你,甚至嫉妒你,你憑什麼能有那麼好的父母?」
「而我呢,我的父母到底是誰,我家裡還有沒有別的兄弟姐妹,是我被拐子拐到了這裡來,還是他們主動拋棄了我?這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我問師父,師父也從來不回答我。於是偶爾夜深人靜之時,我又忍不住做夢,倘若……倘若他們是我的父母,那該多好。」
「但我從沒想過,原來有一天我做的夢,竟真的能夠成真。」
儘管對他的身份早有預料,但云宛遙聽到了這裡,還是不禁驚呼了一聲。
方靈輕更是詫異不已,皺了皺眉,遽然間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那天我做完晚課,和幾個寺里的同伴捉起了迷藏,我無意間走到了師父的僧房外,忽聽到師父與……與雲施主的談話,居然談到了我。」雲興逸卻沒再看她們的表情,只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好奇之下,悄悄躲在門外偷聽,這才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你說得不錯,我……我的確是五月初五出生。」
「而且,是嘉靖五年五月初五午時,是惡日中的惡日。」
「偏偏我出生的那天,我家幾個鄰里街坊竟都染了病,於是,他們認為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我,我就是那個不祥之子,必定會給所有人都帶來災禍。他們還要我父母必須立刻將我丟棄,可我父母思來想去,終究還是不忍心,便抱著我上了寶音寺,向寺廟主持求破解之法。」
「主持為我算了一命,道我命犯煞星,克人克己,若想化解,須得將我的襁褓入土安葬,對外宣稱我已夭折,然後將我養在寺里,不到二十歲,絕不可與我相認。」
「我聽了這番話,怔了足足有大炷香時間,但回過神來以後,心中卻只有驚喜。我的夢成真了,我只須耐心等待,再等個十年,無非十年,我就能夠回家,能夠……能夠親口叫他們一聲爹娘。從那天起,我開始扳著指頭算日子,一年年,一天天,可我萬萬沒想到……」
說到這兒,他喉中似又冒出一口血,不但有腥味,還有濃郁的苦味,他將它咽了下去,又沉默了一陣。
秋眠花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了一掃,已明白自己的猜測果然八九不離十,恍然道:「我早就奇怪,他當初既決心滅門,為何不斬草除根,偏偏留一個活口,原來如此。」
雲宛遙整個人已經愣住,忽聽秋眠花此言,心中生疑,猶豫問道:「滅門?我父母當年難道不是……不是路遇土匪被劫財害命的嗎?」
秋眠花不言,只是視線一轉,又轉到了方索寥的身上,淡淡一笑。
方索寥自始至終,面無表情,只是神色更為冷峻,想了一會兒,不再繼續打坐運功,慢慢地站起了身,眼中的殺氣也更為凜冽。
雲興逸冷冷地道:「土匪?你還以為是土匪害了他們的性命?」
雲宛遙奇道:「不是土匪?」
方靈輕佇立於一旁,不再發一言,然而一顆心砰砰直跳,她握著劍柄的掌心冒出冷汗,適才那隱隱的恐懼在這時襲遍了全身。
雲興逸握緊了拳,忍住身體劇烈的疼痛,咬著牙道:「起初,我也的確如此認為。那日,蒼穹不見白雲,是個極陰沉天的氣,他們一家老小,甚至包括大哥與大哥的妻兒,還有侍女僕役,又都全來了寺中祈願,卻唯獨不見你,我便有些奇怪,又偷聽了他們在佛前所說的話,這才知道,原來因為他們不肯同意你與一名俠道盟弟子的婚事,你便留下一封書信,直接離開了家,要跟著那名俠道盟弟子浪跡天涯。」
他稍稍一頓,突然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那麼多年來,我日日夜夜期盼能與他們相認,日日夜夜期盼著能回到家中生活,我做夢都想得到的一切,可是你呢?你卻居然全不在乎,就為了一個才認識不久的江湖浪蕩漢,連自己的父母親人都肯拋下,便跟著他走了!但你的父母與兄長,竟還不曾怪你,竟還特意來到寶音寺中,祈求你的平安!」
他一字一句,聲調里充滿了怨毒:「從那一刻起,我不但嫉妒你,更加恨你。」
雲宛遙的心口像是被人錘了一拳,她閉上眼睛,長嘆道:「你是該恨我。」
多年前的記憶,父母與兄長對她的種種疼愛,仿佛潮水一般向她湧來,她此刻也忍不住恨起了自己:「你剛才說……說爹娘他們不是被土匪所殺?那麼……」
雲興逸冷笑道:「那伙土匪你應該也有聽說過,本來只劫過路行商,幾乎不動本地百姓,又因他們武功不弱,因此就連官府也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偏偏那日,爹娘為了祈求你的平安,給寶音寺捐了一大筆功德銀,方丈大師知道他們家中也並不十分富裕,勸他們不必如此,將那功德銀給他們退回一多半,恰巧被其中一名土匪瞧見,忍不住起了貪念,壞了自己從前定下的規矩,聯合同夥,在他們下山之時,搶走了他們所攜帶的所有財物,還重傷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