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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廝不熟織夢樓的人,想了想才道:「沈曼姑娘?喲,這可真不巧,沈姑娘她……她前些日子受了點傷,現在還不方便見客。不過今年百花會之前,她的傷肯定能好,到時我再讓她來服侍兩位公子可好?我們這兒現在——」
他想給客人介紹介紹其他的姑娘,可話還沒有說完。
只聽危蘭截道:「百花會?她的傷在百花會之前一定能好?」
那小廝點點頭道:「是啊。」
若非沈曼主動說出俠道盟危門的危蘭姑娘給她送來了一種除疤神藥,能讓自己的臉恢復如初,織夢樓與醉紅坊的老闆也不會那麼好心,願意讓她繼續在這裡留著。
只是,廬州百花會在每年的二月二十日。
危蘭瞧了方靈輕一眼,她猶記得,昨日方靈輕所告訴她的,想要用雪融膏消除疤痕,須得每三天在傷痕處敷藥一次,共敷三次方可。
三三為九。
今日是二月十六日。
距離百花會僅四天。
危蘭向那小廝詢問了百花會當天廬州城內各大秦樓楚館都會有些什麼熱鬧事兒,聽了對方回答,想了一陣,忽淡淡笑道:「我們今天只是想聽沈姑娘給我們彈兩首曲子而已。」
方靈輕道:「她的臉受傷,手還沒有受傷吧?」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方靈輕已從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了一錠銀子。
那小廝掂了掂手裡銀子的重量,登時滿臉笑容地道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兩位公子請,我這就去叫沈姑娘。」
醉紅坊共三層樓,如今從織夢樓來的姑娘們都暫住在這最高一層。沈曼的房間在三樓第二間,此際響起一陣悠揚的琴聲,彈的都是今世最為流行的俚曲小調,頗為動聽。儘管沈曼很疑惑來這兒的客人居然還真有不為她們的臉,只是純粹想聽曲子的,但這既是客人的要求,她當然遵命。
一曲既罷,她也不說話,緩緩抬首,臉上纏繞的白色繃帶仍未取下。
看她眼角周圍露出的皮膚依然有些燒傷痕跡,只是比昨日淡了一些。
危蘭側過首,用眼神向方靈輕詢問了一個問題。方靈輕適才漫不經心,根本不曾認真盯著沈曼臉看,此時收到危蘭的目光暗示,這才仔細觀察了片刻沈曼眼角皮膚的狀態,隨而微微點了點頭。
——沈曼目前應該還未易容,且已敷過一次藥了。
危蘭坐於沈曼的對面,刻意改變了平時說話的聲調:「姑娘琴技甚佳,只是此琴與此曲,似乎有些不相配。」
七弦琴向來被士林文人譽為樂器中的君子,所奏本應是陽春白雪之曲,高山流水之音。
但身在青樓的姑娘做不成君子。
她們只能彈些客人愛聽的。
沈曼道:「那兩位公子想聽什麼?」
危蘭道:「我給姑娘吹一曲吧。」
沈曼聞言,那雙不起波瀾的眼眸頓時又閃動了一下,心中只道這名客人不是一般的奇怪。
與沈曼一樣,方靈輕也在聽到危蘭此言之後,瞬間亮起了眼睛,終於又來了興趣——她相當敏銳地注意到,危蘭話里說的是「吹」,而不是「彈」。
方靈輕少時也學過琴笛之類的樂器,但她性子跳脫,只學了個大概就不願再每日辛苦練習。自己彈琴吹笛,不如聽別人彈琴吹笛。而除了長琴與短笛,還有什麼簫瑟琵琶,她也是從小聽慣了的,唯獨不曾聽過古書中所記載的一種古老樂器:『
——塤。』
危蘭的腰間始終繫著一個佩囊。
前天夜裡她們初見,方靈輕便已知道了她的佩囊里裝著的是一隻雕著蘭草圖案的黑色陶塤。
果不其然,危蘭此時此刻拿出了它,放到了自己唇邊,塤音輕響,古樸渾厚,恍若深山空谷里傳出的自然天籟,其五聲六律正如唐人所著《塤賦》中所言的「剛柔必中」,也正如危蘭本人的清雅脫俗。方靈輕幾乎是一瞬間就喜歡上了它的音色音調,認真欣賞了起來,片刻之後遂發現,這是一曲《梅花三弄》。
此曲本為東晉桓伊所創笛曲,後被人改為琴曲流傳於世,現如今危蘭用陶塤吹奏它,那當然也沒什麼不可以。方靈輕的手指在桌上輕點兩下,忽也緩緩啟唇,唱起一首詩來:
「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
詩是《怨歌行》,但她的聲音可一點聽不出哀怨,反而清脆悅耳,卻還是令沈曼突然地震了一下。
沈曼本是書香世家出身,如何不知道這個典故?東晉謝安,國之賢良功臣也,然只因太過功高震主,而招致晉孝武帝猜忌。某日孝武帝召桓伊飲宴,謝安侍坐,桓伊撫箏而歌此詩,實是在為謝安鳴不平。
悠悠塤聲中,此時的沈曼無法不想到自己的父親。
危蘭吹完曲子,也微有些驚訝。
她未料到方靈輕能在這片刻之間領悟到她之所以吹奏此曲的意圖,與她相配合——正如她們昨夜聯手共戰闕淮湖時的配合。
其實方靈輕也只是從小愛讀各種各樣的緗帙方卷,是以知曉這個掌故,再加之她與危蘭之間好像本就有一種天生默契,互相都能很快明了彼此心意。然而方靈輕本身對這首詩中的深意是完全不能理解,她更不能理解詩中的周旦,詩外的謝安,以及昨夜姚寬所述故事裡的沈邑——這些人的的確確都是賢臣,都是好人,可如果做賢臣好人的下場是遭人猜忌構陷,甚至含冤而死、身首異處,那又何必做什麼賢臣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