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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裡又陷入片刻的安靜,連窗外吹過的風也輕得毫無聲息,幾片風中落葉慢悠悠落到她們右手邊的桌上,而小蛇「弓弦」早已從方靈輕的右臂爬到了左肩。
他們的對話持續了挺長一段時間,到現在才算雙方都徹底把自己所知道的事給敘述完畢。
危蘭忽地道了聲:「輕輕。」
方靈輕道:「嗯?」
危蘭緩緩起身,方靈輕見狀猜測她還有話要跟自己說,遂也跟著站起,跟她走到了一旁。
雅間的並不算太大,屋中的布置自也不算多。一張桌,幾把椅,以及一扇繪著青綠山水的屏風。兩人到了屏風的另一邊便停下,只聽危蘭低聲道:
「我可以問一問你,這幾日都住在廬州什麼地方嗎?」
從前夜她們兩人相識起,連續這兩天的清晨,皆是方靈輕親自來尋危蘭。至於方靈輕自己的住處,她始終未告訴任何人。畢竟是在俠道盟的地盤,造極峰的人輕易暴露了自己的居住地點,實在太過危險——危蘭明白這點,因此之前她也一直不曾打聽過此事。
此刻她卻問了。
必有特殊原因。
方靈輕想了想道:「你擔心闕淮湖知道自己中計之後,會派人在城中大肆搜捕姚寬和沈曼的下落,他們住客棧不安全,所以你想讓他們住在我那裡去?」
危蘭道:「你也可以不答應。」
方靈輕道:「你為什麼不帶他們去郁家住?」
危蘭道:「我還沒有想好,究竟要不要把『折劍行動』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她臉上的神情隱約地露出了幾分罕見的彷徨。
從昨晚到如今,她的腦子一直有些亂。
方靈輕道:「我是不想答應。」
危蘭道:「好,我另想辦法。」
這話說得很是平和,她的確完全沒有強求對方必須答應自己的意思。只是話落以後,她依然佇立原地,端詳了方靈輕一會兒,並未打算移步。
方靈輕笑道:「蘭姐姐,你還要問我什麼嗎?」
危蘭道:「我有些奇怪。」
方靈輕道:「奇怪?」
危蘭道:「你好像很不喜歡姚寬和沈曼?」
方靈輕倚在了那面屏風上,笑道:「我有必要喜歡他們嗎?」
危蘭道:「當然沒有。所以我有些奇怪,你為什麼對我很好?」
換句話說,她只是好奇方靈輕選擇朋友的標準。
方靈輕道:「我好像早就對你說過了啊,不管是誰,只要對我好的,就是我心裡的好人,我就對她也好。」
危蘭道:「我自然記得你說過的話。不過……剛剛在醉紅坊,姚寬一開始也準備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我們,這不算對我們好嗎?」
方靈輕道:「可最後,並不是他們救了我們,而是我們想出辦法救了他們。」她說到這兒,停頓微時,一邊摸著肩上小蛇的尾巴,一邊接著道:「其實我也很奇怪。」
危蘭笑道:「你奇怪什麼?」
方靈輕道:「奇怪他們兩個人,明明一個武功那麼差,一個甚至不會武功,連腦子也都不怎麼聰明,幹嘛還動不動就想著幫別人、救別人——他們做得到嗎?」
她既不能理解這種人。
也不太能看得起這種人。
其實,前夜裡危蘭雖是假裝落入她手,但最初穴道受制卻是不假。她詢問危蘭冒此危險,難道只是為了看一看常三步是不是真的兇手?危蘭則道目的有二,其中之一便是想要套話套出雪融膏可在她的身上——她那時就無法理解危蘭的做法。
然而危蘭的武功智謀均不比她差。
她就不會瞧不起危蘭。
危蘭沉吟道:「我不知道他們心裡的想法。但對我而言,這世上本來有很多事情都是很難的,但不去試一試,又怎麼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呢?」
方靈輕道:「有些事,可以試。有些事,只有千分之一的成功機會,若真做到了還好,若做不到,恐怕就會付出自己的性命——這值嗎?」
危蘭道:「值與不值,不在別人怎麼看,只在自己怎麼想。如果覺得有些東西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那無論付出什麼當然都一定要去做,因為不做就不會甘心、不會快樂。但如果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比自己的生命更寶貴,這也是人之常情的想法,那就不做好了。」
她稍稍側首,透過屏風去看另一邊姚寬與沈曼模糊的影子,再輕聲續道:「姚公子和沈姑娘做事的方法確實很欠考慮,但我想,他們會覺得很值。」
這些話,這些屬於她內心的想法,都是在方靈輕詢問了她以後,她才回答。而平時若方靈輕不問,她也不會說。
她只要知道方靈輕從前從來沒有、以後也絕對不會殺害無辜。
她就沒有必要干涉她這位新朋友平日裡的行事作風。
沒有必要強迫這位新朋友接受自己的思想。
方靈輕默然一陣,繼續靠著這面繪著山水的屏風,闔了會兒眼,腦海中的聲音極是嘈雜——是她父親與母親的聲音交雜在一起,一言又是一語地告訴她:
——只有我的話最正確。
——你必須要聽我的話。
方靈輕很頭痛,每每到了這個時候都很頭痛。如果自己可以分裂成兩個人便好了,一個自己只聽父親的話,另一個自己只聽母親的話。可她曉得,即便她這個幻想能夠成真,她的心裡恐怕依然不會對父親和母親的話都完全服氣。尤其是母親曾說過,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