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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去的早,到的時候禮堂里人不多,他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換了青年服的方孟韋再沒有引起多餘的關注,陸續入場的學生毫無芥蒂的在他旁邊的空座坐下。沒有躲避,沒有厭惡,甚至會在目光交匯的時候還能給予一個善意的笑。

    讓他有種得到接納的錯覺。好像自己真的是校園裡的一員。

    直到有人問他。「同學,你是哪個系的?」

    方孟韋一怔,幾乎要落荒而逃。最終還是穩下心神:「我不是學生。」他生得眉目疏朗,收斂起在軍隊訓練出來的攝人殺氣,骨子裡浸著股詩禮世家矜貴的書卷氣就顯露無遺。他說不是學生,問話的人下一句就要問他是哪個系的助教了,這時負責人已經請出了主講,那人便收了聲。

    難怪今天的女學生這樣多。

    看清講台上站著的主講人後,方孟韋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個。

    明台本就是滬上豪門出身,又是家中最得寵的老么,吃穿用度都是十二分的講究。這種浸淫到骨子裡的精緻讓他即使粗布陋服身處市井,也散發著難以掩蓋的光華。就像今天,他一襲半舊的灰褐色夾棉長衫,這種北平極為普通的裝束在他穿來也比旁人要精緻三分。

    明台自我介紹後眼神不疾不徐的掃過全場,抿嘴一笑。禮堂不算大,方孟韋覺得他似乎是朝自己這個方向笑的,但十分懷疑他是否能看到自己。  

    明台轉身,在黑板上寫下「神曲」二字。正如他邀約的時候所言,這是個純粹的學術講座。而他今天要講的便是但丁的《神曲》。

    「他是黑暗的中世紀最後的一位詩人,也是迎來新時代曙光的第一位詩人……」明台聲音帶著南方人獨有的軟和,卻又於柔軟處迸發出朝氣蓬勃的生機,有著激動人心的力量。講台里很快就靜了下來,偌大的里,只有他一人的聲音。

    都說經濟政治不分家,可文學作品一樣帶著時代的烙印。但丁在黑暗中摸索掙扎,渴望即將到來的黎明。講堂里坐著的這百來號學生,連同講台上的演講的明台不也正是如此?內戰近三年,國內經濟崩潰民不聊生,他們這些有學識有抱負的青年無一不想為祖國謀求光明的未來。

    一部幾百年前的敘事詩歌,竟讓明台講得慷慨激昂。在這安靜的講堂里,方孟韋卻分明聽到了血液奮涌的聲音。對光明的渴望,對理想的追求,打動人心的東西從來都是簡單質樸。正所謂「大道至簡」,即使所處的國度和時代不同,人們終極的追求卻並沒有分別。

    明台說得興起,激動之下居然破了音,還不等台下笑,他反倒咳嗽起來。開始學生們以為他這是為了掩飾尷尬,可不料他竟然越咳越厲害,看那架勢簡直要把肺都咳出來一樣。  

    負責組織講座的學生十分有眼色,一早衝上講台又是遞水又是拍背順氣,折騰好一會才止住了。看著台下一雙雙擔心的眼睛,明台反而笑起來,接過大衣披在肩上,自嘲道:「長輩總說春捂秋凍,看來是真的。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天暖了,衣服一時還減不得。」說罷謝過主持人的照顧,繼續剛才的演講。

    然而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披衣服的動作,卻讓方孟韋一下子白了臉色。他猶如遭了雷擊般,瞪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台上談笑風生的人,仿佛要把他的模樣給刻進心裡去。

    眉毛,眼睛

    嘴角的微笑,咳嗽的樣子

    右眼皮上的疤痕,左邊鬢角的一顆痣

    ……

    夢裡的人,是明台。

    震驚於剛才的發現,明台接下去講的內容方孟韋愣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腦海里來來回回的都是夢裡的人和眼前的明台交疊的臉。

    演講結束,照例有學生提問的環節。坐在前邊的學生站起來大聲詢問:「老師,您的理想,您的信仰是什麼?」

    講堂里的氣氛一下子變了,提問的學生很快被旁邊的人拉著坐下,責備他愣頭青,不該把這樣敏感的問題堂而皇之的問出來,叫老師為難。  

    然而明台卻並不為難。他微笑著看著那位提問的學生,說了一句拉丁文。他讀起拉丁文來語調宛轉,極為動聽。方孟韋聽不懂,在座的學生大多也聽不懂。好在明台也不是要故意賣弄,他讀完那句拉丁文,就做了解釋:

    「信仰是所希望的本質,也是未見事物的依據。」

    隱晦,卻又切題。任誰也挑不出錯來。

    後邊的幾個問題就普通的得多了,不久就散了場。學生們三三兩兩的起身離開,方孟韋卻還沉浸在剛才的發現中不可自拔,夢裡的人居然長著一張和明台一樣的臉!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為什麼會夢見明台?

    「孟韋,你果然來了。」明台走近。

    看著如春風拂面的笑臉,方孟韋一時分不清夢裡夢外,「蘇先生」三個字竟然脫口而出。

    明台眼底眉梢全是疑惑。

    方孟韋這才清醒,有些尷尬的站起來打招呼。「明先生。」想著又補充道,「您講得真好。我以前也讀過《神曲》卻沒有這樣深的感悟。」

    「是嗎?那有時間多來聽聽。」

    方孟韋本來要點頭,卻還是實話實說:「那恐怕很難了,眼下的局勢……警察局的公務只會越來越重。」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禮堂外邊。方孟韋掃了一眼平靜安樂的校園,眉頭微皺:「現在學生還能安生的聽講座,等過些日子發不出糧食,他們恐怕就沒有這份心思了。不過學生恐怕還算好,政府有糧也是先緊著他們,老百姓的日子才是最難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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