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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璇問:「母妃,我能引來池底的蛟龍,這很不好嗎?」
「不好,很不好。」
「為什麼呢?」
母妃憐憫地看著鳳璇:「因為有些東西並不屬於你,給了你也是無用,也是引火燒身的累贅之物。你懂嗎,鳳凰兒?」
鳳璇起初不懂,但在母妃死後,她漸漸明白了。
兄長們搶走她的竹簡,摔碎她喜愛的墨硯,譏笑道:「鳳凰兒,你背那麼多詩書策論有什麼用,在夫子面前出盡風頭又有什麼用?你是女子,這輩子也上不了朝堂,還不如多抄些經書,給你那母妃燒上幾卷,保佑她含笑九泉吧。」
姊姊也笑她:「鳳璇,你肚子裡的那點墨水,也夠你覓一位良人了,再多便是累贅。就如同你這張臉,美則美矣,但太過就成了不詳,不僅克你母妃的命,以後你自己恐怕也會遭殃。」
鳳璇不太信命,她不相信兄長和姊姊的話,始終蠢笨而又固執地做著自己。
直到被父皇送往齊國之後,她才漸漸地信了命。
所以鳳璇每天都會去太液池逛一圈。
她總是在那一處晃蕩,只為了去瞧那位在上書房溫書的昭陽公主,她知道昭陽是那樣高傲而又擁有權勢的女子,她必須讓昭陽注意到自己,必須要依附昭陽,才能在這裡活下去。
同時,鳳璇也害怕那樣不可接近的昭陽,害怕昭陽看穿自己的心思,看穿她其實只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然後隨意抹殺掉。
但比起這一點,她更害怕悄無聲息地死去,所以她總是出現在昭陽習課的必經之路,看花,看雲,看太液池明媚的春光。
那一天陽光很好,鳳璇站在昭陽面前,她在心中預演了無數遍接下來要說的話,要做的所有事。
卻沒有想到昭陽會問她的名字,沒有想到她根本不敢抬起頭,看昭陽那雙清透黑亮的眼睛。
她的把戲拙劣到被昭陽一眼看穿,在日光下近乎裸露。
什麼尊嚴和羞恥心,鳳璇以為她早不需要這些東西了,但在那一刻,還是灼燒著她的喉嚨和越發低垂的頭顱。
羞恥並不會讓人死去,只會讓人麻木。
但昭陽站在明亮的池水邊,卻忽地抬起手,指向遠處那座遙不可及的宮殿:「本殿住在那兒,你以後若是想讀書,可以去那裡找本殿。」
那時鳳璇錯愕地看著昭陽,由衷地感激昭陽,因為昭陽保全了她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心。
只不過在後來,她寧願昭陽不是這樣好的昭陽,這樣一切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新帝登基的前日,鳳璇站在養心殿緊閉的大門背後,聽見了太宗的話。
太宗已經老得快要死了,即便如此,他仍是不願意召見他此生最寵愛的長女。
他嗓音嘶啞,對立在床邊侍疾的蕭燁說:「朕從前最喜歡昭陽,因為她是大齊的朱雀,也是朕最寵愛的女人的孩子,但她為了一個女人瘋成那樣,實在太讓朕失望。」
「那七座城池和唐翎都是朕送給昭陽的棋子,她是天生的帝王,卻將這步棋白白浪費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朕後悔了,也突然想通了,女人都是不可預測的瘋子,即便聰慧果決如昭陽,也不能免除在外。」
「昭陽太重感情,太在意那隻沒用的鳳凰,她有軟肋,終究不適合權位角逐,也不適合接替朕的位子。」
蕭燁問:「既是軟肋,父皇為何不殺了ʟᴇxɪ鳳凰兒?這樣一來,昭陽皇姐就再也不會讓您失望了。」
太宗咳嗽數聲,驀地笑了:「你不懂,殺了鳳凰兒,對昭陽來說算什麼懲罰?她沒了軟肋,也就沒有弱點,以後還有什麼能夠擊垮她?」
「朕對昭陽最大的懲罰,就是要取回朕從前予她的一切權利,朕要讓她明白,沒了朕賜給她的殊榮和特權,她這隻朱雀什麼都不是。」
……
有一天,昭陽正在撫琴,彈著彈著,枕在她膝上的女子睡著了。
昭陽的手指離了弦,輕輕撫摸著面前人如緞的墨發。
她這一生,好像沒有做過特別值得回憶的事,擁有的都是如石子般散落的瑣碎。
沒有人問過她到底想要什麼,所以那些人都在背地裡腹誹她,說她前半生尚且還有個七城之主的模樣,碰上鳳凰兒以後,卻越發糊塗,越發不像回事了。
昭陽看著女子安靜的睡顏,心想那些事情,我本來也不在乎。
曾經的驕傲與野心就像一團虛幻的泡影,在鳳璇沒出現之前,好像還能湊合著變成她想要的形狀,引誘她一步步向前。
鳳璇出現以後,她才明白所有的一切其實都不過如雲煙過眼,遲早會在某一天消散,但手腕的疼痛和滴落在掌心的眼淚,卻是過了奈何橋,喝下孟婆湯也不想忘的。
鳳璇極好,所以昭陽下輩子不想做朱雀了。
她想做鳳凰,在來世,在鳳璇出生的那一天振翅高飛,予她一世的榮華富貴,美滿吉祥。
……
然後,昭陽幾乎有些不記得接下來發生的事了。
她撫完琴之後,睡得很沉,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美夢。夢醒之後,有宮女臉色蒼白地告訴她,養心殿那邊出事了。
昭陽並不覺得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讓她驚慌,直到她發現,問月殿裡少了一隻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