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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當今聖上關懷相爺,聽聞相爺受傷,臨時散朝趕到相府,真可謂君臣情深。
第二件,昨日夜間,只因邀雲相乘車被拒,從雲閣閣主一氣之下當街焚了最為珍寶的白馬華輦,火光沖天,耀得半個京城恍如白晝。
圈一三
【】
時至大暑,天熱的很,我時常在袖子裡放一把自製的小扇,一有汗意就習慣性拿出來扇扇風,今日難得小陰,坐在迴廊口吹風,少許小風拂來,熏得園裡花動水皺。
雲深在書房處理公務,近來外頭突厥時常犯境,裡面浙杭水災,民生難安,朝上為這些事都分外煩神。雲深老好人,皇帝陛下諸位大臣一句“交給你啦”便將一切交予他處理,大事小事,國事家事,新事陳事,全攬了來。
遂,雲深這幾天均埋首在書房,午膳都是叫人端進去在裡頭解決的。
我瞥了眼那緊閉的朱色房門,不免有些同情。
目光還未收回,就聽長生在我身後道:“小姐想去看看姑爺就去看看唄,遠遠地望著多沒意思呀。”
我想了想,道:“也好。”便將手裡的小扇子收回袖籠,朝書房走去,卻見長生沒跟上來,回頭問她:“你不來嗎?”
長生擺擺手:“那個……我只是路過,小姐你快去啊,姑爺看見你一定會很高興的。”
我思及,實在不該在這種時候去叨擾雲深辦公,卻還是叩了叩門,應答和開門的都不是雲深,而是裡頭的秀氣書童,他見是我,輕言輕氣道:
“夫人,相爺他在休息。”
我向里打望了一眼,果真見到雲深趴在桌上,公文奏摺拂了一桌,他被玄緞似的流發遮住臉,微露出一小段皎白的額角,我微低頭問小書童:“相爺歇下多久了?”
他恭敬回道:“才一刻的樣子。”
……才這一會便睡得這麼熟,我敲門動靜那麼大都未曾知覺,當真是極累了,我問:“你怎麼不服侍相爺回床上歇息?”
書童委屈地垂下眼:“小的叫相爺回房休息去,他說太耗時間,自己趴一會便好。”
我摸了摸下巴,對他道:“你出去看看,外頭有沒有人。”
?小書童望著我的黑亮眸子溢滿疑惑。
我:“去看看就行。多謝。”
他“喏”了一聲,探頭出去看了會,方才如烏龜般縮回腦袋,回我道:“大概是天熱的緣故罷,院子裡空無一人。”
我放下心:“那便好。”
說完徑直朝雲深座位走去,想將他扛回房內。可眼光卻被案上陳鋪散亂的一堆公文裡頭的一沓整齊擺妥收好的白色宣紙所吸引,近處看來,上頭黑墨小楷清雅風流,我撿起最上面一張看了看,是《詩經》里的一篇——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哼哼,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
此篇名為《大車》,意思大抵是“不是我不想有,我是怕你不敢跟我私奔。就算活著不能與你同房,死後也要同你合葬一處。如果你相信天上有太陽,你就該相信我。”
我心下略有些驚異,不想雲深如此溫和端方的人,私下裡竟有臨摹情詩的喜好。視線再往下,我便不再驚異了,相反是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洞開和豁達所取代,這詩的落款是“從雲閣閣主陸九書”,此外便是一隻簡易卻大氣的紅色名印。
好奇作祟,我又非常可恥地翻了翻下頭的紙張。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橋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狂童。
——園有桃,其實之餚。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
太多了,我看得繚亂之際,依舊不忘將它們心細疊好,將陸九的這些“思之如狂”“求而不得”的小心思,不動聲色放回原處。
我也能體會他前些時候燒車的舉動了。
我突然能了解他了。
我有點可憐他,就仿若是為了得到長輩關注的小孩子,拼命做一些惡事,只為了博取所喜之人的一點青眼。
唉——
“阿珩。”我的思緒被這聲叫喚打斷。
垂下眼,就見雲深惺忪著睡眼看著我,鳳眸如薄霧半籠的秦淮水波。
不等我開口,他揉了揉眼,直起身,問我:“你怎麼進來了?”
我如實道:“來看看你。”
一刻,薄霧散去,他眼角眉梢氤氳出一點明艷春意:“那真是多謝娘子了。”
我指了指桌上那堆公文:“還有多少啊?”
他回道:“沒多少了。”
我笑了笑,道:“那好。”
後,我便打算將之前被陸九情詩打斷之事繼續履行完了去,我笑眯眯道:“你站起來。”
他神情染上一點奇怪。
“好吧,其實也不用起來。”說完,我兩臂穿過雲深腋下,一下將他整個人抬站起,胳膊肘略微使力,便把他送上肩頭。確定已然扛好,抬腳便朝房門外走去。
雲深並未掙扎,只是嗓音聽起來有些哭笑不得:“娘子這是要去哪?”
我誠實答曰:“帶你去睡覺。”
雲深突然不發一言不再動靜,如一條死魚般安安穩穩待在我肩頭。
我好奇這話威力有這般大?略回過頭去看雲深,他側臉被埋在發間,只依稀辨識得耳廓甚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出來了,真的是扛出來了噢噢噢噢!!!!!!”
我前腳剛跨出門檻,就聽到院子裡突然有人歡呼……為首的是雲深的那秀氣小書童,他身側一眾丫鬟小廝直勾勾往這邊看,目及到我和雲深,“嘩——”得一下全部鼓起掌來……
你娘親的……不是說沒人的嗎?院子裡這黑壓壓的還在動的一團是怎麼回事?
小書童屁顛顛跑來,對我解釋:“夫人,這是小的剛叫來的人哦,特意叫他們看看相爺夫妻倆鶼鰈情深的場面,看以後還有誰嚼舌根說相爺為了躲著夫人終日待在書房,還望夫人體諒。”
我:“……”
小書童又側過臉看看我肩頭的雲深,吃驚地“呀”了聲:“小的錯了,原來相爺還未醒來,小的還這般大嗓門,咱們這就撤退撤退,呵呵呵呵。”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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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辦法,那種情形之下,為夫只能裝睡。”在蔭涼的畫廊里,雲深這般回答我。
我將他往上抬了抬,道:“為何要裝睡?”
他有點煩惱回:“我扛著你也罷了,我一介男兒為你這樣嬌弱的女子所扛著,實在是……”他又道:“雖然我並不反感如此,但,總歸該給自己留些面子罷……”
當時只是隨心之舉,現下,我想了想,當真是有傷大雅,給雲深難堪,有些愧疚:“那,現在放你下來?”
他言辭里卷著清風:“不要,我喜歡這樣,你真的不累?”
真是前後矛盾的男人,我接著問:“一點都不累,所以……那就扛著?”
他低低“嗯”了一聲,嗓音聽上去洋溢著一股懶貓曬太陽的舒服勁兒。
我這時卻想起了方才桌上的那沓情詩,試探著問他:“雋之,你對陸九此人有何看法?”
能明顯感覺到他原先癱軟在我肩頭的身體突地緊繃,他問:“怎麼突然問這個?”
……是不是發現我知道什麼了才這般緊張,雖然我確實也發現了什麼。
我忙道:“沒有,就是好久未見他來府上找你賞月議事……”
他從我肩膀掙下來,拍了拍衣擺,在我跟前站定,面色有些暗,卻依然維持微笑:“是的,很久未來府上了,看來娘子盯他確實盯得緊。”
不等我開口,他替我將肩頭因為扛他皺褶的布料整理好:“阿珩,我忽然想到一些公事還積壓在身,現在去睡約莫還是睡不下,先回書房去了。”
話畢,不給我一點回話的餘地,轉身朝書房所在施施然步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於是,這是……生氣了?
到底是因為察覺到我發現了什麼惱羞成怒,還是因為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光陸九一個名字就叫他反感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