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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的待遇不好,媽媽身體也大不如前,動輒渾身酸痛。他給媽媽買的按摩儀、暖宮帶、泡腳桶。電視裡說有用的,他全買。
本來說帶她去看洪崖洞,上長江坐大船游一圈。一直沒時間,媽媽也不愛去,便一直推遲了。
工資只能維持基本的吃喝。重慶太熱了,他買了三個電風扇也不夠,眼看著媽媽被汗浸泡在床上,一咬牙置備個空調。
人是涼快了,心也涼快了——一個月電費好幾千。
樓下不遠處是小吃街。那兩年網紅經濟炙手可熱,他晚上在一家烤苕皮的店裡打工。
這邊大部分都是窄店面,牌子底下一個窗口,外面排長龍。打工這家店面稍微大點兒,裡頭能進人吃飯。他每天從晚上八點干到凌晨兩點,忙得腳打後腦勺。
老闆對他還好,總讓他早點兒回去,一過節就給轉紅包。有一天周末,他白天過來刷牆,老闆陪著嘮嗑,還要給他介紹對象。他心裡挺暖和,但是學尖了,不敢太感恩。
其實他還是那個低三下四的脾氣,這輩子也改不了。放在舊社會就是當漢奸的命,一碗五花肉就能收買。他只能努力閉嘴,不讓自己露餡。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收拾桌子,外邊突然一陣喧鬧。男的女的的叫罵聲從人群里透出來,桌子掀了,凳子也踹了。
他趕緊跑出去。看了一會兒熱鬧,才知道原來是對面賓館裡老婆抓小三,直接捉姦在床,正鬧呢。
他們一路城門失火,殃及街邊池魚。各家都有服務員出來保護財產,可是那老娘們扯著丈夫,揚手就是一連串七八個耳光,比放鞭炮還順利。小三裹著床單,白花花地想跑,被一嗓子喝住,兩腿一叉,直接坐地上哭。
於是誰也不敢動了,啞口無言地圍觀,並且掩護顧客撤退。
他們鬧在其中,就像摩西分開紅海。最後男的忍無可忍,拎起一個啤酒瓶往桌上一磕,用尖銳的邊緣對準了悍婦的臉。
女人哇哇大叫,你來啊,殺我啊,我不怕你!男的目眥欲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揮舞瓶子,咬緊牙關,嘴裡嘶嘶作響。
不一會兒,警察就來了。
他躲著聽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女的好像是東北人,一種老鄉被欺負的感情油然而生。若無其事地繞到跟前,想勸兩句。
剛湊近,那女的滿臉是淚地抬頭,他一下子就愣住了。在一堆警察後面說了一句:
巧巧?
他把關巧巧從派出所接出來,天都亮了。
他領著她,像牽著一個孤魂野鬼,兩個人坐在街邊,很長的時間裡,都沒有說話。
他以前很羨慕別人。不管是上海,還是重慶,怎麼人家都那麼有錢?大房子,有車,想吃啥吃啥。
現在他覺得生活真是糟糕極了,每戶人家都在吵架、摔東西、冷戰,沒有人不陷在泥潭裡。
用色彩來表示的話,這路邊的千家萬戶。黑色的窗戶是絕望,暖黃的燈光是焦慮,慘白且傷眼睛的是長久的貧窮。他們在原本喧鬧的小吃街坐著,四周空空蕩蕩,給每個人足夠的餘地,去懷念來過又走掉的人或事。
關巧巧真的老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蓬頭垢面地坐在旁邊,眼角還有點兒血。身材在窈窕和魁梧之間模糊不定,成了個沒有性別的人。
她說,自己大學畢業就嫁過來了。結婚六年了,孩子都四歲多了。
她噙著淚朝他一笑:你是不是以為我是母老虎啊?不是的,我告訴你,平時都是他打我。
關巧巧抬起一隻胳膊,把袖子挽上去,轉著圈指給他看:這兒,這兒,還有胳膊肘。都是拿菸灰缸和擀麵杖打的。平時逞能,慫貨,不敢下死手。我敢。我他媽豁出去了,咋樣,小逼崽子,看我整不死他!
他咳嗽一聲:巧巧,說句不該說的……你不該嫁這麼遠。
對面的關巧巧笑了一聲,把眉毛挑起來:大家都這樣說。我告訴你,方平,啥叫遠嫁?——上午他給你一拳,到下午,你爹的巴掌沒扇到他臉上,那就叫遠嫁。
她搖搖頭:他家在這兒也挺有勢力,我家裡人連個屁都不敢放,一個個等著巴結。方平,我這麼多年想明白了,我不離婚——我為啥要離婚?離了我能分著啥,不離,我還當個小闊太太。孩子都那麼大了,真要離了,估計也不是給我。
方平問:那以後呢?你以後怎麼辦?
關巧巧開始嘆氣:我能咋辦啊。人活著,不就是等死嗎?等一天算一天,長短的區別,能咋樣呢?我哪天讓他打死,折磨死,都無所謂。——但是,我孩子不能讓別人養。絕對不行,絕對不行!我活著得把那個女的廢了,我死了,也得拖她下地獄。
方平沉吟了一會兒說:哦。
太陽光照下來,像是被膠布粘住一塊,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兩人嘮著,無數牢騷和安慰散落下來,像水珠變成霧氣,始終聚在空氣里。
關巧巧問:誒,你現在幹啥呢?當畫家了?
他苦笑:沒有,好幾年都不畫了。他沒說自己天天都偷著練,沒必要跟人家說這些。
她問,為啥啊?缺錢我借你。
他騙她,也騙自己:不用。我不喜歡了。
她說:其實人要是有個愛好挺不錯。不能當飯吃,但挺幸福。
他努力地微笑:嗯,對。主要是沒時間。<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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