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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朗溫柔的樂聲停下了。
老人湛藍剔透的眼睛看著臉色突變的小公主,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個疑問的表情。
夏梵特正在和奧列格討論演奏技巧的問題之一——是在演奏中加入自己的處理還是完全按照樂譜進行,剛剛的演奏正是夏梵特嚴格按照樂譜進行的,格外標準的一場表演。
不需要加入演奏者自己的演繹,完全按照樂譜的指示,分毫不差。
演奏者放棄在曲目中演繹自我,作為樂曲的一部分表達作曲者的全部。
而為了配合這樣的演奏,夏梵特挑出來的曲子也是本身旋律就格外纏綿婉轉,既挑戰技術又情緒豐沛,高低起伏的樂聲就像是一個失去了戀人的女高音。
完全聽不出哪裡會讓一個小姑娘覺得恐懼。
夏梵特當然不會說他一邊拉琴一邊回憶林娜和自己孫女滿臉滿身的血,克拉瑪爾星球上撕裂鋼筋的熱風,還有奧黛莉婭僵硬著聲音對自己回憶角斗場後門一具具蒼白僵硬的身體……
破碎的意像混雜著刻意製造的感情,讓對面的塔季楊娜公主幾乎當場就要反胃得吐出來。
假如她沒有最後咬著腮幫硬咽回去的話。
正在討論的奧列格當然沒有注意身邊這個小姑娘的臉色。
唯一看見塔季楊娜全篇變化的人,只有剛剛放好小提琴,正在慢悠悠收拾著樂器的老人。
塔季楊娜看見那雙一點兒灰色都沒有,湛藍剔透得可愛的眼睛安安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這是在警告。
知道了她是個嚮導的老人正在警告她,不要靠近自己的學生。
能成為柴可夫斯基學院教授的人都是年輕時時常初入宮廷最後還能全身而退的老鬼,知道她是誰,猜出她想幹什麼也不是什麼怪事。
這些傢伙都是老成精的。
真被揭出來了倒霉的人肯定是她,誰知道這種老鬼的人脈能雄厚到什麼程度——就算再微薄,也不是一個連事業都沒有的小公主能擋住的。
聰明人當然是應該現在放棄奧列格·波古金,找另外一個人品還過得去自己又能拿捏得住的小可憐去,反正藥都已經拿到手了,只是缺一個吃藥的人而已。
今年也是十三歲的小公主在夏梵特轉開視線後視線游移,右手忍不住搭在了自己的終端上。
終端里藏著的是胡安娜·阿麗西耶夫娜·基輔羅莎以格外嚴厲的口吻要求她停止這種不停往各種大學跑的行為的信息。
——胡安娜姐姐……也猜到了。
假如說眼前這個老人是人老成精,那麼胡安娜姐姐就應該是從各種痕跡中推測出來的了。
塔季楊娜不覺得自己的手段能瞞過胡安娜,而現在自己偷偷買了催化哨兵的禁藥到現在都沒有在宮中聽到關於什麼未知物品的流言,當然只會是一個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人……為自己遮掩下來了。
只是遮掩下來,不代表認同這件事情。
塔季楊娜非常理解這一點。
——所以胡安娜姐姐,也會阻止我的計劃。
眼前這個老頭,則是第二個。
看起來可愛乖巧的小姑娘咬了咬牙,準備站起來找個理由——
「塔麗,你聽聽這樣的曲子你會喜歡嗎?」
有一雙灰眼睛的青年拉扯琴弓,從肩頭流瀉而出的是塔季楊娜不可能更喜歡的聲響。
那是輕快甜美的流行歌曲,那是排行第七的帝國公主只能從唯一離經叛道的姐姐那裡偷偷聽到的旋律。
輕快繁雜,沒什麼內涵也沒什麼象徵,一點兒都不適合皇室成員去聽。
可就是簡單輕快,甜美得聽見旋律就能跟著哼出歌詞,是塔季楊娜在三姐的照拂下才能得到的一點輕快。
奧列格·波古金在笑,陽光底下窮學生的笑臉被鍍了一層金,應和著清亮的樂聲,甜得像是某種影視劇中的片段。
塔季楊娜突然失去了離開座位的力氣。
——管他呢。
帝國皇室的第七位公主殿下抓著自己手包的鏈子,對著比自己大了十歲出頭的青年人笑了起來。
——你這個老鬼想要告狀就告吧,只要我行動起來比你快就行了。
「你怎麼突然拉這個?」
老人那雙剔透清澈的藍眼睛轉向了他的學生,明顯是很意外奧列格的曲目選擇。
「小提琴拉這個聽起來就太單薄了。」
「但是塔麗很喜歡這首歌不是嗎?」又窮又瘦又高的大學生放下了琴,對著一旁坐著的小姑娘又笑了笑。
「聽我拉琴的人喜歡什麼,拉琴的人才應該拉什麼,對吧?」
塔季楊娜沒回答。
她只是看著又轉頭看向自己的老頭,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才不會……放棄呢!
——奧列格是我自己選的!自己喜歡的!才不是隨便找到的哪一個……才不是!
不然塔季楊娜絕對不會天天都把大部分時間耗在和這兩個談起音樂就什麼都忘了的人身邊,而是應該按照自己的計劃,廣泛接觸自己的目標人群,找出能接受的人物才是。
突然想明白了這一點的小公主格外執拗地和老人瞪視,像是這樣就算自己贏了一樣。
然後她聽見了對面老人心中近乎無聲的嘆息。
夏梵特·費爾德巴赫今天離開得格外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