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摩拉克斯!」
遠遠聽到友人的呼喊,摩拉克斯轉過頭,他看見小羊似的山鬼炮彈一樣向他撲過來,他下意識伸手接住山鬼的臂膀,又被她撞了個滿懷。他站得穩當。
「小心,別摔了。」
「摔不了!」
山鬼在別過鹽神後就變得特別愛抱他,好像一定要把自己身上的溫度傳遞給他,他有些隱約的笑意。大抵是比起他來,華予更近人的緣故。
「為何要抱上來?」摩拉克斯忍不住發出了盤桓已久的疑問,華予卻瓮聲瓮氣地答他:「因為我覺得你現在需要一個擁抱。」
什麼情狀才稱得上是需要呢?摩拉克斯在思考,又仿佛覺得這個答案不知道也可以。他見過擊敗共同敵人軍士們的摟抱,歸來的家人的相擁,華予的行為不屬於以上的任何一種,更像一種安慰。她有時候安慰他,有時候也用以安慰自己。這個擁抱,已涵蓋了幫助與回報,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對象是他,但他認可這樣的契約。
摩拉克斯比她高一頭還多,他俯了身,扶她的腰,讓她垂懸的雙足慢慢落地,她也笑著放開箍他脖頸的胳膊。
「若陀叫我找你回去吃飯。今天有馬科修斯熬的香茅湯,又甜又香,回去了~」
「好。可惜香茅不當季,還是失了些味道。」
「又開始講究了!」
這樣溫柔的時刻,對於地上的生靈來說,即便有,也更如同一個瞬間。
魔神的壽命無窮無盡,鬥爭的次數也沒有盡頭。激烈的廝殺中,黑色的雲長久地將天穹覆蓋,金陽不見,風浪怒號,推搡搖晃著木屋磚瓦,巨大的魔獸傲慢貪婪地飛馳,回應著濺裂的血。
天地蒙著灰,大地翻卷著永不停息般的火焰,人的死成了麻木的景象。
黯淡無光的歲月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人的命,就只能落於糞溷麼?
那天華予在棚下幫忙治療傷員。即便人間在仙人們的教導下出現了「醫」的存在,他們的數量也有限。華予遇到的傷兵喊她山娘娘,那張面容,她一時半會竟分不出那是她原本的山民,還是摩拉克斯,抑或是歸終的子民。
可他們都喚她山娘娘了。
滿地的傷者都在呻.吟,他們有的在戰鬥里受了創,有的被魔神遺念侵蝕了身體精神,她手下的孩子眼睛圓圓的,笑起來面頰有酒窩,眼下卻被病痛折磨的顯了骨形,她知道他的名字,叫王嘉,家中有名不到五歲的幼妹。
他傷得太重,黑色的血從甲冑縫隙里滲出。
天地仍是昏暗的,金烏已被浮雲遮住了許久,她手裡的元素力在送沒停,王嘉磕出團血痰,有了說話的力氣。
「山娘娘,您說,什麼時候才能再辦山神祭呢?我聽說,祭祀上,大家會擺一桌的供物,只要哪一堆少了一口,哪家就贏了。阿爹說,我們家贏過一次,我也……咳咳,好想,去一次。」
華予手頓在原地。她最初的山民們有舉行祭祀的慣例,後來大約是把這樣的慣例傳遞到了許多人的手上,在還算和平的時間裡,他們唱著辭邀請她,她每次都會隱去身形,偷偷去吃上一口,可在天理昭告的那一年,她就不許他們再辦了。
王嘉孱聲:
「娘娘啊,我不後悔,變成這樣,可這樣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
他在問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
——娘娘啊,我的愛人兒女何日才能回來?
——娘娘啊,那些死去的人,為何一定要離開?
——娘娘啊,我們遭受的一切什麼時候才算完結?
華予喉頭髮哽,心口灼燙,她不能答。
即便雨過天霽,戰爭就會結束了嗎?即便戰爭結束,痛苦就會消失嗎?她也在問啊,誰又能給他們答案呢?
王嘉沒有為難幾乎要哭出來的神,他喘了會氣,艱難地顫著手,從懷裡掏出一捧棗圈:「娘娘,這個獻給你,這是出發前我妹妹給我的……我……這也算是……給您獻上貢品了,老爹知道了,還不嫉妒死我,哈哈……」
華予吸了口氣,她把那捧沾了血污和泥的棗圈接過去,她才要告誡他少說點話,晦暗的蒼穹,忽然閃出一道明亮的金芒。
她蹲在塵土裡,愕然望去。
黑色的雲被什麼遽然斬開,微薄的日光從雲層中吐露出來,巨峰的一角在遠處緩緩轟落。
他們聽到岩之君的聲音。
「我聽到了所有人心裡的問詢,我在此給予你們回應。」
「離散的人,必將聚攏回歸;背約的人,必然加以懲治。」
「失去摯愛者、痛失珍寶者、蒙受不公者,將得到補償。」
「這是我與你們的契約。」
「食言者,當受食岩之罰。」
摩拉克斯答了!
眼眶一熱,華予忍住淚意,她不知道摩拉克斯為什麼會在此時說出這樣的話,可她眼下迫切想讓人去聽。華予倉皇踅身:「你聽見了嗎——」
後半句遽然咽回喉腔。
少年人躺在簟席上,他臉龐慘白,面上有憾,已經沒了氣息。他去的早了一步,沒有聽到摩拉克斯的話啊!
華予愣在原地,萬物俱靜,她忽而肩骨劇烈聳栗,垂目不語。
其餘人心中痛楚,啜泣起來,山的神明卻遽然抬起滿臉淚痕的臉,朝他們搖頭。